首先是食物。
漢克·安德森發現上桌的餐點種類裡面，他喜歡的漢堡、牛排、速食、起司通心粉等高油高鹽高熱量的三高食品，比例越來越低，有些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五顏六色的蔬菜，從原本僅存在於漢堡夾縫中逕自長了出來，吞噬了薯條與炸雞該有的位置。
再來是運動。
每天早晚帶相撲出門放風的行程當中，自從加入一個仿生人後，放風的時間就越來越長。仿生人總能找到點小理由，像是冷氣的電池或是吸塵器的螺絲釘想順路去買，導致他們每天走的距離越來越遠。
當家居服也都被換成排汗專用的涼爽材質，他假日甚至半推半就的開始慢跑時，漢克彷彿感覺到自己上了一條賊船。
因此今天晚上，在康納又一次把花花綠綠擺了一大盤的雞肉沙拉端上桌，當成晚餐的主菜，還順便替相撲也倒了狗糧時，漢克終於忍不住開口：「康納。」
「是？」
他清了清喉嚨，「雖然我們已經討論過日常家務分配的分工，我也不想干涉你的工作……」
「是我有哪裡做得不好嗎？」康納的瞳孔是蜜棕色的，雖然是RK-800系列統一規格，但大概是其中裝載的靈魂導致，那對玻璃眼珠總是水潤水潤，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狗，可憐兮兮的。
「不，你做得很好。」漢克下意識安撫面前的仿生人，隨即驚覺這個流程似乎發生過不只一次了，而他每次都還是被同樣的把戲騙到，「但我們還是得談談。」
「好的。」康納乖巧的脫下了粉紅色的花邊圍裙，上面還有著可愛的三隻小狗圖案，他將圍裙掛回廚房內，接著在餐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準備好了，漢克。」
漢克看著穿著制服的仿生人，突然有些猶豫。他們剛結束勞碌的一天，此時真的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好時機嗎？但看到桌上滿是綠意的森林系，想到未來還得繼續跟這堆菜長長久久共存，他還是下定了決心。
「我想跟你談一下晚餐的菜色。」
「你不喜歡？」
「最近晚餐吃的東西，好像跟原本我們常吃的不太一樣。」漢克說，接著立刻補充說明：「我並不是不喜歡，只是想知道原因。」
「最近確實菜色有部分調整，主要的原因是為了讓人體增加攝取維生素D與鋅、礦物質等微量元素，抑制芳香酶，減少熱量與反式脂肪的攝取。」康納滔滔不絕說明，漢克卻覺得這些敘述越聽越熟悉。
他回憶起平常深夜會轉到的那些電視購物廣告，那些藥物很多都會強調內含維生素與鋅，長期服用可以增強持久力，提升睪固酮濃度。他皺起眉頭。這該死的仿生人想做什麼？
「為了什麼？」
「為了做愛，漢克，這是做愛前的準備。」康納字正腔圓的回答：「考量到你的年紀，這些準備可以讓你在做愛上的表現變得更優秀且更持久。」
基本上，康納可以替他考量到這些事件，他是應該心存感激，只是——
「誰跟誰做愛？我跟你嗎？」漢克非常驚訝。
「你想跟其他人做愛？」康納額際閃起紅圈，表情雖然沒有改變但是語速比平常快了一點，「良好的情侶關係有相當程度建立在對彼此肉體上的忠誠，雖然也有部分伴侶交往時就先行溝通，選擇開放式關係，但以我對你的了解，我以為我們應該會更喜歡對彼此專一而穩定。還是漢克你有其他看法嗎？」
「沒有。」漢克說完又意識到不對，「不對，有。」
康納原本變回黃色的圓圈又開始閃著不祥的紅光，「請說。」
這問題聽起來真的太過份了，但漢克還是只能硬著頭皮問：「所以我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
誰也沒心情去動那盤沙拉了。
相撲大概也發現了氣氛不對，躲回自己的窩裡只探出半個腦袋看著兩人。
面前仿生人一動不動，但漢克冥冥之中卻有種對方正在瘋狂選擇該如何處置他的感覺，其中大部分的選項都會用上刀，少部分可能會用到手槍。康納頭上的紅圈亮得刺眼，額際垂下的一縷髮絲卷卷的，兩人之間只隔著一張堅硬的餐桌和一整桌的菜，沉默卻像是隔了一道海。
但漢克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苦苦思索事情究竟是在哪裡出了錯，腦子卻失控的只想起了一張網路謎因。這就是我把你當朋友，你卻想要我上你的最佳場面嗎？
漢克清了清喉嚨，試圖說一點此刻應該出現在這個場面中的話，卻只擠出：「你不覺得天氣有點變熱了嗎？」這種毫無意義的內容。
但康納回答了。
「不覺得。」
好的，現在漢克完全可以確認面前的仿生人處於憤怒當中了。但當他還在搜索枯腸，想要讓氣氛先緩頰時，康納卻先一步奪過了話語權。
「我每天都會給你早安吻。」他說，雙眼直直的盯著漢克，嘴唇抿起。漢克立刻明白，康納是在提出證據，試圖向他證明他們已經在一起，那他也得回答他這方的認知。
「只是親在臉頰上，而且你也會親相撲。」
「我們共用你的銀行帳戶。」
「那是因為仿生人還不能設立自己的帳戶，這樣你買東西比較方便。」
「我們會家務分工。」
「那是因為我們一起住，本來就應該討論分工！」
「你說你愛我。」
「……什麼時候的事？」
這聽起來真的太像渣男了。漢克心想。但他真的不記得。難道是在他喝醉的時候？但康納也不應該把喝醉時的醉話當作證據吧？這有點太趁人之危；還是革命剛結束那段日子，他還在戒酒時有不小心脫口而出？畢竟那時候他們就開始一起住了；還是他們一起去遊樂園，在摩天輪上看煙火那次？還有其他可能性嗎？
康納沒有回答，而是拉開椅子，下一秒便推開房子大門走了。相撲從窩裡抬頭出來看著兩人，一臉困惑。
漢克愣了一下，他沒想過會把人氣到離家出走，但又覺得合理，他站起身，正想追過去，康納卻高速又從門外走了回來，手裡還拿著警車上的小小行車記錄器，三兩下擺弄就連上客廳電視，直接點選今天早晨的錄影就開始播放。
『漢克，這是你的警徽還有早餐，我替你泡了咖啡。』
『謝了，愛你。』
康納按下暫停，眼神望向漢克，像是在問還需要放其他的嗎？
漢克啞口無言。他確實說了，但他也很清楚這句話當中這種愛你並不是康納口中的愛，人類或許可以明白這種不同，但仿生人大概不行。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他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或許在下意識當中每天都對康納說過無數次類似的對話，這也不能怪康納為什麼誤會了。
「對，我是說了。」他不知從何解釋，「但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康納問，「你討厭我嗎？」
「不！」
「喜歡我嗎？」
「當然！」
「那你愛我嗎？」
漢克遲疑了一下。愛情對他來說是一個太過遙遠的命題，他以為他已經一輩子都不用再考慮這個問題，卻沒想到問題自己會找上門來。
沒有等待他回應，康納繼續問著：「你希望你每天早上起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嗎？你希望每天晚上睡前看到的最後一張臉是我嗎？你希望每天吃飯時餐桌上有我陪著你嗎？你希望每次出門時都是我走在你的身邊嗎？你希望直到離開的那一天都由我來握著你的手嗎？」
康納的問題具體而清晰，漢克捫心自問，卻發現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從一次又一次拯救或是被拯救開始，在他拋下世界，所有人也都拋棄他之後，只有這個他曾經最討厭的仿生人說什麼也不放棄，死纏爛打得令人難以相信，一步一步走進他的心裡，成為任誰也無法取代的形跡。
「反了。」他說。
「什麼反了？」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漢克搔搔頭，看了看四周。桌上的菜冷了，家裡也因為工作忙好幾天沒打掃了，沒有燭光也沒有鮮花，沒有大餐也沒有夜景，他甚至還穿著醬汁洗不乾淨的家居服，「雖然時間地點跟場景都不是我想像中應該有的模樣，但總不能讓你一直配合我的節奏等我。」
漢克單膝下跪，對著康納伸出了一隻手，表情認真嚴肅：「不管是戒指或是鮮花，我之後都一定會補給你。康納，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康納看著他，頭上一直閃著紅光的圓圈終於恢復了藍色，他微微歪頭，額前的卷髮晃了晃，「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
漢克笑了起來，「你就把這個當成人類的儀式感吧。」
「好的。」康納點頭，露出笑容，將右手放在漢克向上舉起的手上，「那麼我願意。」
×
兜兜轉轉一大圈，兩人最終又回到餐桌前坐下。幸好今天準備的是沙拉，即使冷了也不影響風味，康納替漢克夾了滿滿一大盤。
「多吃點。」
漢克猶豫了幾秒後還是吃了起來，現在的狀況總讓他覺得有些超現實，卻又理所當然。
「咳，好。還有那個……今天晚上我們就一起睡吧。」
漢克老臉微紅提出邀請，沒想到卻被仿生人一秒拒絕：「不。」
「為什麼？」漢克大驚，「這不是你的計畫嗎？」
「因為依照我的計算，漢克你的生理機能還沒調整到最佳狀態，而以我對人類的分析，兩個性徵成熟對彼此有好感的個體，第一次共睡一床，有高達98.65%的機率會做愛。」康納清楚明白的講解，「但以目前的狀況計算，今天不是個好的選擇。」
漢克有點混亂，「等等，我剛忘了問清楚，先確認一下，仿生人有這種功能？」
「請容許我提醒，我們一同參與的第一個案件，內容就有關於性愛用的仿生人。」康納看著漢克，開始在明晚原本預計要製作的料理菜單內追加銀杏跟魚油等幫助增強記憶的食材。
「但你們功能、機型……總之不一樣吧？」
「模組可以安裝。」康納貼心的補充，「大概跟人類割雙眼皮一樣，也可以拆除。」
「等等，你一開始沒有吧？所以是什麼時候……」漢克非常確定RK-800型號剛出廠時肯定沒有這個功能，RK-900應該也沒有……吧？
「上上個月的禮拜四，我有跟你說過，我想拿新季度的一部分獎金去升級模組，你也同意了。」
「我以為你是去提升開槍的精準度！」漢克拍手，「怪不得你後來還是打不中！」
「我的精準度不需要提升。我開的每一槍打的位置都有考量。」康納立刻回覆。
「你就繼續嘴硬吧。」漢克吐槽，「總之，所以，你現在可以……」
「因為不確定你的喜好，所以做為男性插入方以及被插入方的部份都安裝了，要看嗎？」
康納作勢要站起身脫掉褲子，卻被漢克手忙腳亂阻止，「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脫給我看！」
「好的。對禮物保持期待我認為也是好事，那麼就先保留吧。」康納坐回椅子上。
漢克繼續吃著被放下兩次的沙拉，突然又問：「不過你對於上下沒什麼想法嗎？」
「只要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無所謂。」康納停了三秒，補充說明，「若是漢克你對自己的知識層面有所顧慮，由我來當主導方也是沒問題的，我下載了很多掃毒完成的教學檔案。」
「哪來的？」
「從里德警探的電腦裡。」在家的蓋文·里德打了個噴嚏，他總覺得有某個氣人安卓似乎叫了他的名字。
好像也不意外。漢克想。對仿生人來說網路隱私大概就是個笑話。
「不過以漢克你的閱覽記錄來看，你最近幾個月看AV與GV的比例已經過了黃金交叉，應該已經獲得足夠知識，我也已經確保了所有體位我都能配合。以片子中的角色樣貌分析，我認為你應該比較想當插入方。」
上一秒他才在心裡笑過蓋文，下一秒立刻就輪到他自己毫無隱私。
「而且根據你支開我的時間長短，我認為你的時間長度似乎比網路上的平均數據來得短，不過這不是問題。」康納信誓旦旦開口：「總之我想傳達，如果漢克你對自己的體能或是持久度沒信心，交給我也沒問題，我會讓你獲得人類所能獲得的最大快樂的。」
「……做夢，我一定幹死你這個塑膠安卓！」
漢克一把將康納公主抱起，往房間走去。與此同時，他在心裡偷偷慶幸仿生人提前調整他的體力是正確的，康納看起來很纖細，實際上抱起來卻不算太輕，很有份量。
「晚餐，漢克，先吃完晚餐。」
「讓天殺的晚餐去死吧！」
相撲看著兩人甩上房間的門，猶豫了幾分鐘，等聽到房間裡傳出一些兒童不宜的聲響後，牠爬上餐桌把雞肉沙拉裡的雞肉吃得乾乾淨淨，還舔了舔嘴邊。
×
一大清早，傑弗瑞·福勒的手機就響了。他睡眼惺忪的接起電話：「哈囉？」
『您好，請問是福勒警監嗎？』
電話是漢克的手機打來的，說話的卻是康納，「康納？怎麼了？」
『我要幫漢克請假，他昨天晚上太賣力閃到腰了。』遠遠似乎還傳來漢克的咒罵聲。
福勒整個人醒了，想了許久後問：「婚假？」
『先請特休，婚假之後可能會用上。』
「要請幾天？」
『三天。』
「恭喜你。」
『謝謝。』
電話掛斷了，福勒看了看時間，已經離出門不會遲到的死線有點極限，但他還是決定讓自己再睡五分鐘。
仿生人跟人類都有追求愛情的權利了，他有睡懶覺的權利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