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有人按門鈴。
假日賴床到下午的五條悟被門鈴叫醒,他睡眼惺忪抓著一頭亂髮推開了門:「來了!我們不需要報紙、不需要洗衣粉、不需要第四台……傑?」
「午安,我們是新來的鄰居……悟?」夏油傑手裡捧著一個毛巾禮盒,兩個小女孩一邊一個抱住了他的腿。
初夏的熱浪已經有了雛形,夏油傑衣裝筆挺,穿著捲起袖子的白色襯衫與黑色長褲,手裡提著其他準備分送給鄰居的毛巾禮盒,背後隱隱滲出汗水;五條悟則是穿著居家的白短褲,光裸上身,牙還沒刷臉還沒洗,屋內的冷風從門向外吹出。
兩人面面相覷,短短的距離像是兩個不同世界。
「是誰啊?你怎麼站在這裡不動?」原本坐在客廳看電視的伏黑惠也從五條悟背後探出頭,恰好跟夏油傑對上眼,「啊,你是上次那個……」
夏油傑正想自我介紹,他就大喊:「是那個無關緊要的人!」五條悟來不及阻止,只能亡羊補牢般趕快摀住伏黑惠的嘴。
氣氛尷尬。
空調發出巨大的隆隆聲,試圖抵禦正中午太陽的熱意,陽光照進走廊也照上夏油傑汗濕的背,在那處割裂出一塊灼燒般的熱意。
太熱了。
景色被熱氣蒸騰扭曲,孩童嬉鬧的玩耍聲來自很遠很遠,公寓外頭的高樓一棟連著一棟,影影幢幢像海市蜃樓,盛夏的氣溫讓腦漿都被沸騰,攪和成一團爛泥。
五條悟率先打破沉默:「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夏油傑對五條悟點了點頭,「原來這是你的想法,我了解了。」
「難道不是嗎?」被這麼一說,五條悟脾氣反而上來了,故意反問:「都十年沒見了,就算真的有點什麼,也該忘光了吧。」
夏油傑笑了起來,語氣溫和有禮:「確實,畢竟只是過往,五條老師貴人多忘事也是應該的。」
「怎比得上您身居高位,那點過去的破事,對升官也沒幫助,您大概早就丟到記憶裡某個畸零角落了吧。」
「不過是年少懵懂無知的時光,沒想到五條老師您記憶如此深刻。」
「我跟某個薄情寡義的人不一樣,不會不告而別說走就走。」
「那您可真是有情有義,想必一定能擔負起重責大任拯救世界的吧。」
夏油傑雖然維持了口氣的溫和,但語句內的諷刺以及額際的青筋騙不了人,五條悟倒是豁出去了,滿臉逞兇鬥惡的黑道氣息,根本不像是個教師。
兩人越吵越近,劍拔弩張針鋒相對,幾乎到額頭貼上額頭的程度。
伏黑惠突然對著一旁手握著手的兩個小女孩開口:「你們兩個熱不熱?要不要進來裡面?有草莓蛋糕喔。」
這句問話像是一桶水般同時潑熄了兩個男人的怒火。
女孩們回頭望著夏油傑,眼裡閃動著渴望的光,夏油傑蹲下摸摸兩人汗濕的額頭,替她們整理頭髮,小孩子高熱的體溫耐不住熱,兩人的無袖洋裝都已經濕了一大塊,「你們想吃的話,我們等等去買好嗎?想吃哪家的都可以。」
「進來吧,外面這麼熱,等等中暑。」五條悟開口,語氣帶有隱隱的不甘不願,打開門退一步讓出了路,「我還不至於無情到會在這種天氣下把兩個小孩掃地出門。」
夏油傑猶豫片刻,手心裡兩隻高溫的小手讓他做了決斷:「打擾了。」
10.
「請用。」
被放在潔白大盤子端上桌的,除了切好六片的草莓蛋糕外,還有幾個冰箱裡常備的喜久福。伏黑惠像個小大人一樣把蛋糕移到兩個小盤子上,接著拿出碗櫥裡的狗狗圖案小叉子分給菜菜子跟美美子。
「謝謝哥哥。」兩個人異口同聲開口,伏黑惠有些不好意思,連耳朵都馬上紅了起來。
「不客氣,蛋糕吃完還有喜久福喔。」
「惠!那是我的欸!」五條悟立刻抗議。
「那東西除了你之外也沒人會想吃。」夏油傑回答,溫和對伏黑惠笑了笑,接過遞來的草莓蛋糕。
「惠,你不用給這個怪瀏海叔叔蛋糕啦,他只喜歡吃又苦又澀又難吃的東西啦。」五條悟大聲詆毀。
伏黑惠想了想,「那要泡焙茶嗎?」
家裡好像還有家長送來的各式各樣年節禮品,甜食跟點心都被吃完了,剩下各種茶葉和咖啡豆。五條悟說小孩子太早開始喝咖啡因不好,所以說什麼都不讓他喝,五條悟自己也不喜歡,所以每年這些東西總是被放到過期丟掉或拿去送人,誰也沒喝。
「我來吧。」夏油傑站起身,無視五條悟的抗議,跟著伏黑惠走去廚房。
趁著燒開水的空檔,夏油傑打量著伏黑惠。矮小而纖細的身軀,白得透明的皮膚,五官秀麗精緻,睫毛纖長略帶女氣,被剪得短短的黑色刺髮看起來很尖銳,乍看之下跟五條悟很像,仔細看卻完全不同。
「惠把家裡打理的真好。」他帶著笑意開口,笑意卻沒有到達眼裡。
「因為那個人不喜歡做家事,如果我也不整理,這裡會變得跟狗窩一樣。」伏黑惠熟練的從碗櫥內翻出茶具組,拍了拍茶壺上頭積累的灰塵,又拿出四個小茶杯。
「四個杯子會太多嗎?」他仰頭問著夏油傑。
孩童早熟而敏銳的眼裡倒映著夏油傑的身影。明明是每天都會在鏡子裡看到的身影,現在看起來卻十分陌生,像是走在街頭無數雷同的面孔,除了一縷瀏海仍頑強的待在原處之外,沒有一點過去驕傲肆意的影子。
這就是他眼裡現在的我嗎?
「不會。」夏油傑拋開無以名狀的情緒,接過茶具放到水龍頭底下沖洗。黑色的陶器被筆勾勒出鎏金的紋路,筆畫像是狂草又像是竹葉的形狀,被水沾濕後曖曖生光,他摩挲著茶壺的壺身,古樸的形狀帶著厚實的份量感,配上金紋低調的華麗,是夏油傑會喜歡的設計。
搭配水聲,客廳的電視也從新聞播報員字正腔圓的讀著社會案件的嗓音,變成了小女孩會有興趣的卡通節目嬌笑聲,在短暫的等待時間,在夏油傑不著痕跡打量伏黑惠的同時,伏黑惠也在偷偷打量著他。
伏黑惠很確定自己不喜歡夏油傑。雖然他看起來成熟穩重優雅體貼態度合宜,完全不像現在正在客廳跟小女孩大聲搶奪電視遙控器的沒用成人。那人一直以來都活得任性,活得理所當然,好像年紀跟智商都丟進水裡了,和他相處起來超級疲倦,只能像是被捲進暴風一樣順應他的步調走,但那人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沒有模糊地帶。但夏油傑不一樣。他的和善他的溫柔他的一切都讓伏黑惠感到不真實,就像是他活在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他所有善意所有體貼所有笑容都是算計過的、虛假的,而他每天都在欺騙別人,對著別人說謊。但謊言說久了,就會連自己都騙過去了,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不能說謊。
最重要的是,五條悟在意他。很在意很在意,在意到都快要不像是自己了。
像是最喜歡的人快要被奪走的不安,讓伏黑惠完全無法對夏油傑有任何好感,所以才會把惡意出口而出,又急忙彌補,做出一切事情試圖挽回。
所以他們現在才站在這裡。
水很快就燒開了,發出尖銳的鳴笛聲。夏油傑單手舉起半滿的熱水壺,在擺好茶葉的壺裡沖進熱水,待端著茶壺與熱過的茶杯上桌時,恰好三十秒。菜菜子跟美美子看到夏油傑端茶出來後,立刻放棄攀爬抓咬到一半,高舉著遙控器的五條悟,輕快地回到桌子前正坐。
夏油傑高舉茶壺,將茶湯拉成一條淺棕細線,平均輪替倒入四個杯子內,最後一滴茶水恰好填滿四個茶杯,伏黑惠這時也從冰箱裡拿了一瓶柳橙汁出來,在五條悟開口抱怨怎麼沒有他的份之前塞進他手裡。
焙茶略帶苦澀的滋味在入喉後開始回甘,與草莓蛋糕的甜味相互搭配,相輔相成,茶香氤氳。客廳的榻榻米矮桌邊圍坐著兩大三小,搭配電視裡變身魔法少女的嬌嫩嗓音,卡通的世界裡善惡分明,怪獸該被打倒,正義終將獲得勝利,非黑即白,不像現實世界裡總是有灰色地帶,清濁一氣混雜。五條悟不知何時已經穿上上衣,與夏油傑在桌子兩方對坐,白襯衫與黑長褲,黑上衣與白短褲,截然不同。
「真不像是你的孩子,被教得真有禮貌。」夏油傑看著伏黑惠小心翼翼提醒兩個女孩杯子很燙,明明只大一歲卻面面俱到,嘴裡說出口的話卻比誇讚聽起來更像是諷刺。
五條悟立刻大喊:「哪裡不像!惠!叫爸爸!」
伏黑惠翻了個白眼,根本不想理五條悟偶發性的抽風。
五人就這麼配著電視裡的魔法少女音效喝茶吃著蛋糕,怪獸被打得奄奄一息,三個小孩與一個大人全都目不轉睛盯著,對戰情節激烈時連嘴裡的蛋糕都忘記要咬,像是四個電視兒童。
夏油傑有些困惑地問:「我不知道原來你們喜歡這這種卡通,你們都沒說過。」
「我們才沒有要看,幼稚死了。」
「我們想看的是新聞,是他硬要轉的。」
兩個小女孩連忙否認,臉卻紅了起來。
「小孩子就乖乖看卡通!看什麼新聞台!」五條悟理直氣壯,「新聞台說的事情每天都差不多,你們長大之後每天都會遇到,沒必要現在就知道!」
「那你是大人,你為什麼也跟我們一起看卡通?」伏黑惠問。
「這樣我跟你們才有話題聊啊。」五條悟大言不慚的說著,一邊吃完自己的草莓蛋糕,又吞了兩個喜久福,最後才對著夏油傑問:「不過你們怎麼突然搬來這個鳥不生蛋的窮地方?以你的薪水應該可以搬去東京蛋黃區吧?」
「那是你眼界太高。這裡環境已經很不錯了,還是學區,附近有很多公立小學都很適合菜菜子跟美美子。」
「我還以為你會想送她們去那些私立的大小姐學校,拓展人脈之類的。」
「沒必要。她們上學是為了學習跟接觸更多的世界,不需要這麼小就把她們送進更狹隘的環境,那對誰都沒好處。」
「我也是這麼想。」五條悟回答,而夏油傑將杯底的茶湯喝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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