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年夏天,在祓除咒靈的忙碌間隙,性愛留下了濃烈而鮮明的色彩。
像是將所有熱情都孤注一擲,他們一天比一天更熟悉彼此的體溫,熟知對方的身體,知道如何讓彼此燃起熱度,比夏天還熱的慾望奔騰而灼燒,讓日光都難以直視。
隨著時間過去,當夏油傑吞食的咒靈數量越來越多,他們漸漸發現,他體內似乎正在慢慢趨向平衡,讓詛咒造成的影響越來越低,更樂觀一點推測,或許有一天就會完全消失。發覺這件事後,夏油傑鬆了一口氣,五條悟倒是思考了好一陣子。
「怎麼?」夏油傑問。
「有點可惜。」五條悟說。
「有什麼好可惜。」
「說得也是。」他眨眨眼睛,「反正傑想做的時候我都會在的!」
夏油傑沒答話,他只是笑,笑得雲淡風輕,像是這句話不過是個玩笑。
而後到了夏末秋初之際,五條悟發現夏油傑瘦了很多。不只抱起來少了好幾公斤,連制服都變得空空蕩蕩。但即使五條悟問了,他也只淡淡的說是苦夏。夏天哪裡苦呢?五條悟心想,這不是一年當中最燦爛最光明最耀眼的季節嗎?夏日的晴空、夏天的海邊、夏季的冰西瓜、夏夜的流螢,明明是最該被高歌禮讚的、最被銘記的青春時光,夏油傑卻不喜歡。
他到底在苦什麼呢?這個問題,五條悟知道即使問了也得不到答案。問題本來就並不一定都會有答案,有時候是提問的人不對;有時則是發問的時間不對;即使人跟時間都對了,正確答案卻不一定對了。五條悟心想,就像是夏季偶發的憂鬱症,或許擺著一陣子就自己好了。
既然夏油傑接下來沒有任務,五條悟索性先斬後奏地把他櫃子裡所有制服都送去修改,取而代之的是放入幾件自己的衣服。而制服幾乎就是夏油傑的全部衣服,因此在隔天打開衣櫃,發現自己所有的衣物都消失後,夏油傑又好氣又好笑地穿上不合身的寬大衣服,在接下來幾天裡家入硝子與學弟們鄙視的眼光中一臉坦然。
這可不是他的錯。
「這樣算是男友衣嗎。」結束任務回來後,看到夏油傑真的如他所願穿了他的衣服,五條悟興奮地問。
「是是是。」夏油傑獨自坐在走廊窗下的黃昏裡,見到五條悟回來,連多用一點心應付都懶,揮了揮手就想把他趕去一旁,手卻被抓住,細細密密沿著指腹啃舔了起來,他忍不住笑:「你是狗嗎?」
「我想要在傑身上留下無法消失的印記。」五條悟又說,在他的無名指上咬下一個深深的牙印。
夏油傑想了想,換了個說法問:「你是到處占地盤的狗嗎?」
「傑好過份啊這樣說我。」五條悟一臉委屈。
「咬人的還跟被咬的告狀啊?」
「因為我想看傑會不會心疼我呀。」
「完全不會喔。」
「好無情!」嘴上一邊嚷嚷著,五條悟蹭到他身旁椅子上與他並肩而坐,伸了個手腳大張的長長懶腰。
「累了?」夏油傑問。
「怎麼可能!只不過是小小的咒靈,就算再祓除幾百個也是輕鬆容易,才不會累!你把五條大爺當成什麼了!」
「呵呵。」 夏油傑瞇著眼笑,「這樣啊。」
黃昏的天色染紅了天際,斜陽的餘暉讓夏油傑的黑髮像是正在燃燒,焰光搖曳閃爍著,五條悟忍不住用手在其中打旋纏繞,直到手上多了條流光溢彩的焰色小蛇。跟剛入學時相比,夏油傑的頭髮已經長長許多,細軟的黑絲披散在他的肩上、頸後,飄散著淡淡的香氣。
「好長。」五條悟說。
「差不多該剪了。」
「別剪嘛,這樣多好看。」他輕輕吻了一下纏在手上的髮絲。「今天好難得沒綁起來。」
「偶爾也要讓頭皮休息一下。」
「傑已經到了擔心禿頭的年紀?」
「你才是吧,不要以為反轉術式是萬能的啊。」
「七海感覺會先禿。」五條悟信口開河著根本沒有根據的事,「他看起來就一臉過勞的樣子。」
「那最強的咒術師還不多幫忙他們一點?」夏油傑斜著眼睛睨他。
「才不要勒。沒有鍛鍊就不會成長,他們得自己好好加油,要是都讓我去做的話,我就沒有跟傑卿卿我我的時間了!」五條悟堅決反對。
「思想好不端正啊悟。」
「飽暖思淫欲嘛。」五條悟墨鏡下的眼睛閃閃發亮,「來做吧傑!」
「才不要,好熱。」
「那親一下。」
「好啊。」
夏油傑閉眼貼上了五條悟微熱而柔軟的唇。五條悟有些意外,但到口的肉哪有道理不吃,他立刻抓住碰了下嘴唇就想退開的人,摟住後腰壓住頸背,強制把啄吻變成深吻,讓唇舌緊密交纏,時而溫柔舔吻,時而兇猛啃咬,比起親吻更像是攻城掠地,試圖佔有對方的全部。濕濡的水聲迴盪在長廊上,把黃昏的艷色都染上曖昧的水光。
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微喘。
「今天怎麼這麼難得不害羞了?不怕被看到?」五條悟問。
「反正也沒什麼人在。」夏油傑泰然地道,「二年級去執行任務,一年級被帶去外地訓練了。」
「那傑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道別。」
夏油傑瞇著眼睛望著一天之中唯有此刻能夠直視的日光,橘紅色的夕陽像是個發亮的燈泡,遠遠掛在紫紅色的天幕上,即將落入山的另一頭,被鍍上金邊的雲則是波光萬頃的海,托住它又遮住它。餘暉讓所有背影都成了黑,人心的陰暗都成了狹長的影子。
「太陽快下山了。」他說。
五條悟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夏油傑,下一秒手就貼上他的額頭,「沒發燒啊,這麼多愁善感的一點都不像你。難道是被詛咒了?」
夏油傑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鄙視讓五條悟忍不住手癢,他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沒跟傑打過架了,現在或許就是個好時機。
但當他以為夏油傑要動手時,夏油傑卻突然開口問道:「悟,你見過九十九由基嗎?」
「那個沒用的特級?沒有。你見過?」
夏油傑半邊臉是暖陽的顏色,另外半邊則隱沒在黑夜裡,輕聲道:「前幾天遇到了。她有些很有趣的理念。」
「有多有趣?比我還有趣嗎?」
「說不定喔。」夏油傑帶著笑。
「天啊我的傑要被拐走了!要被一個不事生產的垃圾咒術師拐走了!我怎麼能容忍這件事發生!」五條悟將夏油傑一把抱起,扛在肩上就跑。
「你要去哪啊?」
「我要把你藏起來!」
「你想把我藏去哪裡?」夏油傑也懶得掙扎,在他背後懶洋洋地撐著臉,任由五條悟抱著自己在高專裡亂跑。
「藏到沒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
「我在你心中就這麼不能見人嗎?」
「是呀,畢竟我們是偷情,當然要偷偷摸摸的。」五條悟故作姿態的哭泣著:「傑還不打算娶我嗎?」
「我養不起五條大少爺呀?」
「傑,是男人就不能說辦不到。」
「呵呵。」
「你現在就笑吧,等等有你哭的時候!」五條悟猖狂的笑著,肆意張揚在火焰般的落日中奔跑著,抱著他像是隻懷抱珍寶的惡龍,因為好不容易得到了寶物,所以怎麼也捨不得放不下。
夏油傑在他肩上笑著,把這一生最燦爛的笑容留在五條悟左肩。
她給了他一條全新的路。一條朝向黑暗,再也無法回頭,但稻草不會再落下的路。
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待在悟的保護圈裡,事情一定只會按照他們的想像發展吧。他不能成為下一個天內理子,悟也不會成為下一個天元。
而一人即可毀滅世界的最強咒術師,不該將時間浪費在每一隻小小咒靈身上,聽從無能的高層指揮,保護毫不自愛的猴子們,這是一種褻瀆浪費,不如讓另一個特級成為敵人吧,這才是勢均力敵的戰爭吧。
所以他詛咒五條悟。
這麼做是有意義的。
那一天,夕陽一直都沒有落下,他們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很長,像是夜晚永遠不會到來,像是永不結束的夏日。
直到秋天來了。
後來,灰原雄死了。
再後來,夏油傑走了。
他成為一個作惡多端的咒詛師,試圖除盡人類,消滅咒靈,創造只有咒術師的世界。而五條悟必須負責阻止他,因為除了五條悟之外,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一個特級咒詛師。
當他在新宿攔住他時,他試圖質問他,試圖得到一個答案,但夏油傑只是轉身離開。他想過用暴力留下他,他知道自己辦得到,但他什麼都沒有做,連試圖挽留都沒有。
後來的某次,他做了相同的夢,但這次他伸手拉住了夏油傑,卻聽到夏油傑對他說:悟,你的自尊不會容許你把一個想離開的人留在你身邊的。
於是五條悟明白了,在他心裡,這件事終究是沒有任何轉圜了。
但之後的某些日子裡,五條悟曾經一遍又一遍認真想過,咒靈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如夏油傑所說被一勞永逸的解決。但就像是想要阻止世界下雨,那不僅僅要讓雨滴消失,還得打散降雨的雲,解決大氣裡匯聚成雲的水蒸氣,設法水蒸氣蒸散面積最高的海洋乾涸,得榨乾整個世界裡所有的水氣才能做到這件事。而做出這些事情又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咒靈因人類的負面情感誕生,咒術師是為了解決咒靈而存在,換句話說,咒術師們負責吸收人類負面的惡意,就像是空氣清淨機裡的濾網一樣,他們用身體隔絕惡意,努力維持正常社會的運轉,而人類就是空氣。沒有空氣的存在,濾網有意義嗎?
如果沒有咒靈的話,咒術界、咒力,他和傑還有所有咒術師,過去與現在的,無數咒術師的生命,以及他們的死亡,又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咒術師與咒術師結合,卻繼續生下非術師,當未來繼續出現這些非術師的存在時,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他不認為夏油傑選擇與咒術師對立是正確的,但他認為傑正走在他期望的道路上,而他也必須思考、在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繼續前進。
他總有一天會找到正確的方法。
更後來的十年,他與夏油傑依然時常見到面。多半都是他去找他,偶爾夏油傑也會主動發出邀請,那些短暫的時光裡,他們會像是一切都沒發生那樣聊天說笑、做愛做夢,像是試圖抓住青春的最後一點尾巴。
聽到夏油傑穿著的袈裟叫做五條袈裟,他笑著說還沒結婚就想冠夫姓呀,夏油傑只回他說你好大的臉啊;聽到他當上老師,夏油傑笑翻了,說想不到從來不聽課的學生也能當上老師,咒術高專真的完蛋了,他只是驕傲的說這就是五條大爺厲害之處;聽到夏油傑說到新的家人,他吃醋了,說不是要娶我嗎我才是你的家人吧,但夏油傑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臉說,正妻的位子沒了你只能當個小妾了;聽到他說自己想改變咒術界,夏油傑只是聳聳肩對他說你喜歡就去吧,這是有意義的,我等著看喔。
誰也沒有去費力改變誰的立場,因為已經沒有意義。
但五條悟再也不喝酒,他怕苦澀的味道會讓他回憶起那些夏日的夜晚,他曾經張開手就能擁抱他的全世界,也怕醉了以後會還以為所有事情都還來得及,他還有最後的機會拉住即將離開的背影。
他沒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他知道無論夏油傑選擇的道路為何,他也絕對不會後悔。
唯獨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五條悟在盛夏的夜晚,在床第的繾綣之間,恍惚以為自己仍身在夢境,於是開口問了夏油傑一個他早該問出口,卻一直都沒有問過的問題。
「傑,你愛我嗎?」
他眼中的夏油傑黑髮全數紮起,穿著一身黑色制服,在陽光下笑容輕輕淺淺,像是從沒離開過。
「愛是最扭曲的詛咒了。」
已經穿著一身袈裟的他回答。
而他們終將前往末路。
回望那年,夏天曾落在他們髮間,跳躍有如枝頭上嬉戲的雀鳥,試圖駐足的一切,最後都成了曾有的時光。
那樣純粹而明亮的色彩不會再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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