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有重逢的約定,康納就像是從未出現過那般離開了。
漢克無法想像遠古的人類怎麼聯絡彼此。在失去了網路、手機,有線電話與電報已經退出歷史,無線電的聯絡範圍僅有固定的波段,有限的距離,那麼在連可供通信的地址都失去後,每次的離開是否都是永別?
康納是否從今往後就會離開他的世界,消失無蹤?
漢克想發怒,卻發覺怒火沒有燃燒的方向。誰都沒有錯,只是想法不同。他知道康納這麼做是為了他,也是為了逼他選擇生存機率最大的選項,只是其中並沒有計算人類的心情。
又或是根本無法計算。
和理性思維主導的仿生人比起來,人類的情緒變化顯得幽微而詭譎,並不是直觀的判斷與計算就能得知,而是在所有決定中都包含過去的記憶,曾經的過去就像是鬼影憧憧,附身在人的背後,在人生的每個岔路口出現,影響他們的判斷,同時又產生出新的鬼影。
和做出最佳判斷的仿生人不同,人類的選擇通常只是在逃避最不想做出的決定。
漢克覺得康納不會明白,像他這樣一次次被遺留下來的人會有什麼感受,也認為康納的選擇並不是因為理解就能欣然接受。
這更像是一種放棄。放棄了自己繼續運行的機會;放棄了微薄的一點點可能性;放棄了兩個人一起的旅行時光;也放棄了他。
即使他理解康納的邏輯,他也不能接受。
尤其是他曾經覺得康納會明白。
他眼中的康納是不一樣的。在他記憶中,其他仿生人似乎都千篇一律、墨守成規,但康納和他們不一樣,他有一雙靈動的眼睛,懂得在正確的時機做出應變,即使面容仍帶有機械式的僵硬,眼神卻是鮮活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覺得康納或許能懂他的悔恨,懂得為什麼他寧可用更多的公事與酒精麻醉自己,試圖逃避滿是記憶的老屋,也不敢面對他真正應該承擔的負荷;他又是為何踏上旅行,如何被愧疚壓得無法脫身。
康納的陪伴讓他能從窒息般的罪惡感中得到微薄的喘息機會,讓他重新感覺到快樂與生存的力量,他甚至偷偷想過,如果仿生人能理解人類的情緒,那是不是也能學會愛與被愛?
就像人類一樣。
有些人天生就明白如何愛人、如何被愛,有些人卻需要花上幾百倍、幾千倍的時間與力氣,在一次次的受傷又重新康復當中,才會明白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愛情,也需要花費很長很長,幾乎是等同於一生的時間,才會明白自己或許值得被愛。
只是現在想這些似乎都太遲了。
但漢克還不想放棄。
「相撲,聞得到康納的味道嗎?」他把相撲領到康納常坐的位置旁邊,試圖利用嗅覺找出康納的蹤跡,但相撲只是繞了車子一圈又一圈,遲遲沒有選出任何可以前行的方向。
「好孩子,你可以的。」漢克鼓勵牠,「你也想找到他吧?」
又猶豫了許久,相撲才遲疑的選擇一個方向前進。漢克一手拿著槍,一手拿著手電筒,跟在相撲背後踩過地上的碎石與砂礫,光線向前拉長出成橢圓的扇形,將黑暗中的陰影重新約束進原本的軀體,破碎的櫥窗玻璃反射一地的星芒,假人模特兒招著已經脫漆的手,貴金屬被掠奪一空,餐車被推翻,招牌與電線隨風晃蕩。他們小心翼翼的走著,提防在黑夜中躁動的身影。
雖然丹佛是個大城市,但在城市裡的喪屍卻比漢克想像中少很多,地上連殘缺的肢體都很少見到,但仿生人不像人類擁有獨特的氣味,除了製造材料之外,他們身上沒有其他味道,而此刻漢克與相撲位於城市之間,即使相撲試圖辨識氣味前行,卻也一再被路旁其他棄置仿生人的味道搞混,一次次迷失方向。
漢克終於發現這不可行。他輕拍勸慰著沮喪的相撲,改用自己過去擔任警察的經歷,試圖利用搜查的方式調查出康納前進的可能方向。
冷靜點,他們剛剛只離開了幾個小時,康納的腿應該不可能走太遠。漢克安慰自己。只是一座城市而已,連窮兇極惡的通緝犯他都能輕鬆找到行蹤,難道他還會找不到一個仿生人嗎?
漢克的估計很樂觀,但在接下來幾天中,他卻絕望的發現,一座城市在空無一人時真的不小。沒有監視器、沒有路人可以問話、沒有熟悉搜查手段的同仁、沒有線民,當一個仿生人想藏進一座城市裡時,想找到他就像是一個人想找出一根已經被丟進海裡的針一樣困難。
他找了整整三天,卻連康納的影子都沒看見,城市裡一個活物都沒有,只有零星遊蕩的喪屍和一間間的廢墟。靜寂而空涼的城市街道上,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廢棄的大樓之間迴盪。他一次又一次走過每條雷同的街道,期待在下一個轉角或櫥窗反射的倒影內看見康納,卻只是一次次落空。
焦躁與疲累讓他的喉嚨裡乾渴到像是有火在燒,但漢克卻只敢用水沾沾嘴唇,他不敢浪費,後車廂蓄水桶裡剩下的幾口水已經裝不滿一個礦泉水瓶,這座城市裡也沒有水源可以補充。在他們停下來歇息時,相撲喘著氣在他腿邊坐下,漢克把剩下的水大半倒進相撲的碗裡,只留了瓶底的幾口給自己。相撲卻望著他,遲遲沒有下口。
「怎麼了?」他問,卻發覺這個問題有多麼愚蠢。
那是擔心。
相撲擔心他。
漢克終於感覺到自己力不從心。
「你覺得他還能去哪?」他用乾啞的聲音問著相撲,「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嗎?」
相撲舔了舔自己乾燥的鼻子,眼神無辜,吐著的舌頭失去光澤。牠很渴,漢克知道,但牠卻一口水都不碰。
想起幾天前相撲試圖把狗糧分給康納和他的舉動,漢克又怎麼可能不明白為什麼相撲一口水都不碰。他眼眶發熱鼻子發酸,抱著相撲的脖子,直到把湧上眼裡的熱意壓下去後,他才低聲開口:「我一定是最糟糕的飼主,居然讓你來擔心我。」
相撲舔了舔他的臉。
「我們該離開嗎?」他又問。
沒人能給他答案。
最後,他終於離開這座城市。
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把時間消耗在這座城市裡,因為他對相撲有責任,不只是寵物與飼主,他們是最親密的家人,是彼此的依靠,即使他知道相撲不會怪他,會願意陪著他,他也不能讓相撲為他的選擇買單。
他得照顧牠。漢克把遲遲不願意離開的相撲拼了命拖回車上,發動吉普車,在轟隆的車聲中駛離這座靜默無聲的城市。
康納,你早就知道事情會這樣發生,對吧?漢克在心裡問著。我終究是會選擇拋下你的。
他們開著車繼續上路,陽光依舊黯淡,風也冰冷如刀,頽傾的危樓林立,離他們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城市的影子之後,相撲都還坐在吉普車後座,死死盯著空無一人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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