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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om | Veddie】You are everywhere 1~4



Unable to perceive the shape of You, I find You all around me. Your presence fills my eyes with Your love, It humbles my heart, For You are everywhere.


―The Shape of Water


  他又做了那個夢。

  一切都是靜墨的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灰色的人們慢動作奔跑著,身旁掀起一陣陣灰色的煙塵,寂靜而喧囂。

  而他跟著人群不斷向前奔跑,肺像是在深海般傳來窒息感,空氣煙霧瀰漫,大地不斷震動,汗水模糊的視野裡,只剩下前方引領方向的鋼盔,反射出奪目的刺眼光線。光線插進他眼底,讓他閉上雙眼。


  而後他躺臥在地。

  地面不規律的跳動,像是失序的心跳。天空飛過一台又一台飛機,落下一陣又一陣灰色雨滴,雨滴落地激起巨大的水花,他不由自主地隨著漣漪晃動,像是池塘裡搖擺的葉子。

  一雙手、兩雙手、無數雙手將他從深海撈出水面,他隨之浮起,陽光從陰翳的雲層頂端落下,打在他的臉上,亮得讓他屏息,耳裡卻傳來尖銳的厲鳴。水從他的耳中溢出,沾濕了臉頰,滴落在衣領,被他以指尖捻起。

  觸感黏膩,有著近乎夜晚的深灰色澤。


  氣泡聲震耳欲聾。

  從那一天起,他的世界沉入水底。





  「喂。」

  紙屑落地。

  「喂!」

  扭曲的白色鋁罐被扔往牆上,反彈後落地,幾點橘色的水滴從橢圓形的開口噴出,在地上形成斑駁的污漬。

  「喂,你!」

  金屬製的垃圾桶被狠狠踢了一腳,痛得彎腰倒地後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而這噪音終於驚動正用灰黑的看不出原來色澤,黏成一團的棉繩拖把緩緩抹過地板的清潔工。

  清潔工穿著連身的灰色制服,材質粗糙,有著大大小小的口袋,與拖把一套的灰色鐵水桶正放在不遠處,裝著半桶黑色的水。他轉過頭,彷彿此刻才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身後,泛灰的口罩上,迷茫而空洞的雙眼透露著疲倦的淺棕色。

  他先是望向杵在路中間的人,視線掠過那張滿含怒氣的臉,停留不到一秒便立刻轉開,接著又望向剛剛已經拖過,現在卻變回一蹋糊塗的走廊地面,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口罩下嘆了口氣。


  而這樣的反應似乎再次激怒了充滿怒火的阻擋者:「他媽的!你什麼意思!我剛剛叫你是沒聽到嗎!」騷動引來了旁觀,細微的恥笑聲讓他滿臉通紅,於是變本加厲扯起清潔工的領口,舉起拳頭。

  但讓他意外的是,對方眼裡沒有恐懼,只是一片漠然,而這樣的態度更加深他被嘲笑的感受,還是被一個廉價又低賤的清潔工人取笑,這讓原本只是作勢舉起的手真正有了揮落的打算。

  「別在意,坦白說他還真的聽不太到。」眼看情勢不對,遠處站著聊天的人終於願意出聲打了圓場:「你才剛來不久對吧?他是『這個』,為了做面子,上頭特招進來的。」那人用手在耳後做出個半圓,下意識發出一聲對不幸的嗤笑。

  「切,原來是個聾子。」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拳頭是揮在棉花上,那人悻悻然啐了一口,勉強熄了火,粗魯地用肩膀撞開還眼睜睜站在原地的清潔工,大步離開。遠處的人本以為有場好戲可供打發休息時間,眼看戲倏地落幕,意興闌珊地三三兩兩散去,留下一身灰衣的人站在一地狼藉當中。


  他沉默地將拖把靠牆立好,彎下腰,將滿地的髒亂垃圾一件件撿回已經變形的垃圾桶中,將拖把換水,再次抹過金屬的地板,直到此處重新恢復整潔的樣子才緩緩離開。

  從始至終,都懶得多看任何人一眼。

  彷彿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與己無關。





  「艾迪!這裡!」甫踏入休息室,清潔工——艾迪便看到一名黑色長髮整齊梳成包頭的女人對著他大力揮手,口型誇張喊著:「我替你占了個位子!」她誇大的肢體語言與音量果然引來周遭嫌棄的眼神,但她毫不在意,不斷拍著自己身側長椅的空座位,示意艾迪靠近。

  即使女人的嗓音在他耳中幾不可聞,但從這半年以來艾迪對她的認識,即使不讀唇語,他也能清楚明白她——瑪莉亞——想要表達的意涵。口罩下的嘴角不自覺微微勾起,他快步走到瑪莉亞身旁坐下,這才打著手語回覆。

  謝了,但這裡到處都是位子。

  「那是現在才這麼空!剛剛人很多的時候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幫你留了位子!」瑪莉亞一臉被冤枉的表情,比手畫腳地說:「我這可是為了你!」

  萬分感謝。艾迪誇張地站起身鞠躬,坐下後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無意的,但瑪莉亞總是很懂得怎麼逗他開心。

  「不用客氣!不過你怎麼現在才來?休息時間都快沒了!」瑪莉亞問,手裡一邊把已經吃完的食物紙袋擦拭乾淨後摺好,準備明天再拿來重複利用。

  沒什麼,不用在意。取下臉上的口罩摺好塞進口袋,艾迪打開面前的置物櫃,從裡頭拿出自備的三明治咬了口,本想隨便帶過,但對上瑪莉亞探究中帶著關懷的視線,他只好稍微解釋剛才發生的事。

  只不過是遇上了一點小麻煩,所以有條走廊重新打掃,才拖到時間。

  「又是那些無聊的人跑來惹你對吧!」雖然艾迪避重就輕,但瑪莉亞還是聰慧地立刻就猜到發生了什麼。


  這種事情三天兩頭就會發生一次,無非就是那些吃飽撐著的上班族又一時興起,以找他們麻煩、取笑他們為樂。這間休息室裡的人都遇過,好一點的狀況是被遠遠嘲諷,糟糕一點的,除了被找麻煩,還會被動手動腳,甚至開黃腔性騷擾。

  而當被生活的無奈逼著經驗豐富後,多數人學會在第一時間遠遠避開麻煩,但瑪莉亞也不知道艾迪究竟是過度認真還是固執,她覺得艾迪總是避不開那些衣冠禽獸,不只時常正面碰上他們,偶爾還會被打。

  但追根究柢,一切都是那些人喜歡找他們的麻煩。


  她憤怒地大聲喊著:「那些好手好腳的人到底有什麼毛病!每天坐在辦公桌前面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嗎?也不想想他們得到的這些乾淨環境是誰負責維持的?難道他們以為廁所放在那邊自己就會變乾淨嗎?難道他們以為垃圾桶擺著不管就會自己變空嗎?不感激就算了,每次都看不起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眼看附近的同事都看過來,艾迪用力把已經激動到站起來的瑪莉亞壓著坐下,把從她膝蓋上滑下去的袋子從地上撿起來,重新在她膝蓋上堆好。

  妳冷靜點,我沒事。他對著瑪莉亞比。別為了那種人生氣,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說得對。」瑪莉亞認同地點點頭,「我罵給你看他們也不知道,真該當面罵罵他們才對。」

  艾迪咬了口三明治,隨手比著。別鬧了,妳的工作不想要了?

  「這可不行,我需要錢呢。」她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缺錢又找不到工作,誰想來這裡。

  那就對了,反正他們罵我,我也不會痛,因為我聽不見呢。

  這個拙劣的笑話並不如艾迪預期,瑪莉亞沒被他逗笑,而是露出有些哀傷的表情望著他,接著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該死的戰爭。」她輕聲道。


  艾迪沉默,嘴巴裡咬到一半,原本還算美味的三明治突然變得有些難以下嚥,乾硬地哽在他的喉嚨,吞也吞不下去。他喝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才把半個三明治吞下肚,剩下的卻怎麼也都吃不下了。他把三明治重新包起來,放回置物櫃裡。

  「不吃了?」

  嗯,我飽了。

  「吃這麼少,你是不是又瘦了點?」瑪莉亞皺著眉,下一秒瞪大眼睛,眼底閃過似乎想到好點子的亮光,興高采烈問著:「不然這樣如何?今天晚上來我家吃飯!我昨天才去市場買菜,剛好有買到你喜歡的鴨肉喔。」

  對於瑪莉亞的盛情邀請,艾迪遲疑了好幾秒鐘,幾乎都想要答應了,但最終還是選擇搖搖頭。

  他知道瑪莉亞對自己有好感,自己跟她相處起來也相當愉快,但那種感覺——他很清楚自己的感覺——他對瑪莉亞的感覺不是戀愛的情感,暫時也沒有培養的打算。瑪莉亞也很清楚這一點,他曾經隱晦的表態,希望她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但即使知道,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對他,旁人對於他們兩人的訕笑,她也毫不在意。

  為了他們都好,他最好還是主動保持點距離。艾迪想,帶著歉意比著。抱歉,但今天——明天我有事。

  「真可惜,那就下次吧。」瑪莉亞笑著答道,表情明朗而沒有半點遺憾。


  鈴聲恰好在此時響起,他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

  而瑪莉亞率先站起,「我先走啦艾迪!」她對艾迪揮揮手,戴上口罩,一跛一拐地離開休息室。

  艾迪也對著她的背影揮了揮手,把嘴裡咀嚼半天的麵包吞下,接著三口併作兩口灌下一整瓶草莓奶昔,把殘渣與碎屑都一同沖進喉嚨裡,原本空蕩的胃總算有了點沉甸甸的實感。

  他重新戴上鴨舌帽與口罩,把自己整理成低調而不引人注目的樣子後才走出休息室。

  希望下半夜能來點幸運的事。





  直到天光乍亮,艾迪才離開了那間燈火通明的大樓。

  他搭上第一班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在漸漸醒來的車陣廢氣中下了車,拖著疲憊的身體繞進路旁的華人商店——只有華人商店會在清晨準時開門,或許這該歸功於黃種人的守時觀念,與生怕少賺一分錢的謹慎——最終,他手裡拿著一袋微波食品,飢腸轆轆地回到一間骯髒破舊的狹小公寓。

  從褲子後方的口袋掏出鑰匙打開門,即使聞了一整晚過量的清潔劑,疲乏的嗅覺仍把迎面而來的潮溼與霉味聞得一清二楚,艾迪打了個噴嚏,用腳甩上門的同時踢開腳上的鞋,把身上多餘的重量全都掛在門邊的衣架上,只穿著一條內褲走進屋裡。


  他不喜歡把制服上的味道帶進房間,一方面是因為那件灰色的連身套裝總是不免沾上各種氣味,每天清洗又太過麻煩;另一方面則是那件衣服總會不斷提醒他,好像他再也無法脫離那個樣貌,那個灰色而不引人注意,甚至讓人厭惡的姿態。但他知道,他不會永遠是這個樣子。

  幸好現在還不到冬天。艾迪心想。冬天的話就得多洗一件家居服。

  他把手裡的紅色袋子拆開,倒了半袋進盤子裡。金黃色的薯球上結著霜,在盤中疊成一座小山,像是被雪掩埋的萬聖節南瓜。半滿的盤子被他送進微波爐裡,在橘光點亮,盤子開始慢慢旋轉,利用這段時間,他走進一旁的浴室。


  用熱氣洗去了一身疲倦,他冒著白煙從浴室走出,毛巾掛在脖子,接住了髮絲上滴下的水滴。他剛剛在浴室打量著自己的頭髮,感覺差不多是時候該剪了,但想到這又是一筆支出,他就覺得或許還能再撐幾週再說。

  或許再撐幾個月也行。艾迪心想。

  他手上沾了一整天刺鼻的洗潔劑被廉價的沐浴乳香味勉強蓋過,卻混合成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絕對算不上好聞,卻也還算可以接受。

  他聞起來大概就像是被命運摧殘過後的味道。艾迪心想,微波爐裡光芒已經熄滅,他不怕燙地用手把盤子直接拿到桌上,用叉子一連叉了三顆薯球同時塞進嘴裡。

  油炸食物帶來的熱量終於喚醒了已經昏昏欲睡的腦袋,他隨手把桌上蓋著的雜誌與報紙掃到地面,被壓在最下面的是台黑色的老舊筆記型電腦,外表滿是刮痕,歷經風霜。艾迪按了開機鍵好幾次才把電腦喚醒,又經過好幾分鐘,直到一整盤薯球都進了他的胃裡,電腦終於開機。

  替代滑鼠的觸控螢幕早就失效,艾迪坐在沙發上,狹小的茶几上同時擠著電腦跟外接的滑鼠,雖然插著網路線,網速還是慢得像是爬行,但總比每天晚上他出門前的網速好。


  這家公寓在出租時號稱的速度跟實際上能使用到的根本完全不同,艾迪跟房東反應過兩次,但房東永遠都只會說電信公司的人說線路是正常的。但艾迪很清楚,問題並不在於線路,而在於他有個每天晚上都在下載A片,打手槍時還從不關門的好鄰居——並非出於自願,但次數一多,他上班時偶爾還是會不小心看到。

  艾迪點開網頁,在龜速的網路中瀏覽各地的新聞。戰亂、飢荒、政治貿易、貧富差距,除了年份、地點與人數之外,一切總是雷同的,人類總是一而再的重複過去的歷史。等到已經瀏覽不到任何新聞後,艾迪下意識點開了信箱。

  那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採訪邀約、寫作素材、制式行程、開會紀錄,所有重要訊息都存在信箱當中,即使他知道已經不會有任何新的信件寄來,他還是每天不間斷地點開信箱,容量也每個月續費維持。

  因為只有在這裡,他終於可以做回自己——艾迪。艾迪·布洛克。

  一個記者。


  他在一片空白的頁面等待了好幾分鐘,等到讀取結束,頁面顯示出來的同時,卻發現自己突然有了封新的未讀信件。

  是安妮·威寧寄來的。

  他按在滑鼠左鍵上的手指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顫抖而遲遲無法點下,內心在立刻點開信件或暫且放置不理中來回拉鋸,一時間難以抉擇。

  這封信的寄送時間是八個小時以前,如果有什麼緊急的事她會打手機來,他沒接到電話,所以這應該不是什麼緊急的事。艾迪想著,卻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機早就不知扔在何處,即使有電話來他可能也沒注意。他慌忙起身想尋找手機,下一秒卻因為動作太大拉扯到滑鼠,緊接著整台電腦順勢落下。

  艾迪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撲倒在地,終於在電腦落地的前一刻及時挽救,卻沒來得及同時拉住鬆脫的電源線。經歷許多磨難的電池早在幾個月前就壞到毫無功能,於是在電源線脫離電腦的瞬間,螢幕啪的一聲熄滅。

  他發出一聲含糊的痛叫。為了接住電腦,他的手肘齊齊撞到地面,受到重擊,膝蓋受到的衝擊輕了一點,但也沒好到哪去。經驗告訴他這種反饋的痛感至少是瘀青,甚至有可能骨裂,但他沒時間研究自己的傷勢,而是把電腦扔回桌面就立刻一跛一拐跑到門口,在自己今天穿過的灰色制服內尋找手機。


  掏過每一格口袋,艾迪最後終於在前胸的拉鍊裡找到早就沒電的手機,他再次大步奔進臥房拿床頭的充電器,無視腳底不斷傳來的碰撞感。那是樓下鄰居對他舉動進行的抗議,每當他的腳步聲大上那麼一兩分貝,他的鄰居就會義不容辭舉起拐杖,敲天花板提醒他安靜。如果不理會,幾分鐘後房東就會打電話來。通常艾迪會收斂,因為跟一個年邁而聽不下任何意見的鄰居溝通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何況對方讀不懂唇語也不懂手語,但此刻他毫無耐心,最大的寬容就是無視那不規律而令人煩躁的震動感。

  跟電腦相比,手機倒是很快開機,他立刻檢查通話紀錄,但一通未接來電都沒有。艾迪鬆了口氣,下一秒內心卻升起來一股微妙的遺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想起那封來信,艾迪又點開了手機裡的信件應用軟體,看著一片空白的頁面與訊號顯示,習慣性等待了好幾秒鐘,這才突然想起,當初他為了省錢,老早就把手機網路停掉。他原先想著反正工作的地方為了避免資料外洩一律禁用手機,平常回家後也有筆電的網路——雖然很慢——可以使用,沒想到會有突然需要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一刻這麼痛恨過自己為了省錢而停了手機網路的想法,但沒辦法,最終艾迪只得重新回到電腦前,心急如焚地等著電腦重新開機。

  在彷彿經過一個世紀的等待之後,艾迪終於點開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簡短的信,該有的問候一句不少,卻陌生到令人難以置信。從信的內文來看,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曾經多麼親密,幾乎論及婚嫁。但他們終究是分開了,由於他愚蠢的堅持,導致了現在的後果。

  信裡寫著,她即將搬離目前的住處,並整理出一箱他遺留在那裡的物品,隨信附上了張照片,想確認是否要直接丟掉,或是寄回給他。如果要寄,請艾迪回信把住址提供給她,她會等兩個星期。

  這是一封極其普通的信,既然已經分手,想把他的東西寄回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最讓艾迪驚訝的,是安妮要搬家這點。

  安妮現在住著的那間公寓——曾經是他們的公寓——是他們花了一年親手打造,起初花了整整兩個月穿梭在舊金山中,在無數的房屋中挑選,好不容易在一個陽光燦爛,空氣中伴隨甜蜜花香的午後,在推開公寓門的那一霎那,他們就知道就是這裡了。有著漂亮的落地窗景致,每當夜晚來臨,他們的窗前就像是流動著一條璀璨的銀河,更別說是屋內的各種擺飾,艾迪每去一個國家,就會從當地寄回充滿特色的紀念品,安妮會將它們妝點在適當之處,就像是艾迪陪著她,從沒離開過一樣。

  艾迪一直以為,即使他們分手,即使他離開,安妮也會一直在那裡,只要他能恢復,重新拿回他該有的名聲、地位、一切的一切,他們就可以再次如同過去那般親密,重新回到那間充滿回憶的屋子當中。

  他從沒有想過安妮會離去。

  為什麼?


  他耳中又響起了接連不斷的氣泡破裂聲,像是來不及呼吸就突然被一把拉入深沉而冰冷的河水當中,周圍的一切寂靜而窒息,光線在他的眼裡晃動,映出影影幢幢的倒影。

  直到感覺到手掌心傳來刺痛感,艾迪才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已經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個月牙型的印記,紅得近乎出血。

  冷靜。他無聲對著自己說,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強逼著自己每一次吐氣都比吸進來的更長,直到肺被鼓脹、被壓縮到極致,試著不讓自己再陷入灰色的夢魘。

  不知道過了多久,艾迪終於感覺自己好了一點,雖然不太通順,但至少能夠正常呼吸,那些氣泡的聲響也隱沒到幾不可聞的程度。

  至少比以前好多了。他苦中作樂地想,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又看了一下時間。只花了十分鐘呢。

  艾迪隨手拿起剛剛掉在沙發上的毛巾,擦乾了上半身冒出的汗水。汗水黏膩的觸感離去後,他打起精神,開始在桌子、沙發、地板上到處摸索手機,卻遍尋不著,直到尋找的方向一路走進臥室,看見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艾迪這才想起剛剛他順手就把手機放在房裡充電了。

  但正當他找出安妮的號碼,想打過去時,艾迪突然愣住了。


  即使打通了,將疑問問出口了,那又如何呢?

  他早已聽不見安妮的回答。

  艾迪緩緩放下手機,垂下肩膀頹坐在床邊。

  即使改用信件、就算他聽得見,他又是用什麼立場去質問她呢?

  是他先轉身離開的。




  

  吸滿水的拖把落在地面,噴濺出星星點點的水花,隨著牽引的力道,在灰色地板上落下一道道來回的濕亮痕跡,艾迪慢慢倒退,眼前的地面一寸寸被水痕佈滿,動作卻比以往慢上許多。

  「艾迪,怎麼了?」感覺到艾迪似乎有些異樣,瑪莉亞拍拍艾迪肩膀,讓他看著自己的同時小聲問著:「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黑眼圈也很重的樣子,沒睡飽嗎?」

  沒事。艾迪揮了兩下手否認,但就連這樣的動作都比以往頹喪許多。

  瑪莉亞還想說點什麼,不遠處他們的主管卻惡狠狠給了他們一眼,她只好放棄好奇心,故作安分地開始打掃。

  今天才上工沒多久,不知道基於什麼理由,艾迪跟瑪莉亞突然一起被主管叫走,到了一個新區域打掃。走過來的路上,瑪莉亞才不過東張西望一下,就立刻被帶路的主管狠狠警告,讓他們別做一些無關的舉動,兩人只好一路沉默著到了現場,開始打掃。

  在機器化而無聊的工作當中,艾迪的腦海裡忍不住不斷想起昨天的情景。


  兩週前,收到安妮的搬家來信後,艾迪整整失眠了兩天——幸好那天是週五,而那週剛好輪到他放假——思忖再三才頂著兩隻黑眼圈回了信。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地址給安妮,而是約了兩週後,也就是昨天見面,地點則是(曾經是他們的,現在則是安妮的,但很快她也要搬走的)公寓門口。

  不想見我的話,把東西擺在門口就好,我會拿走。在信的末尾,艾迪故作輕鬆地寫,但實際上,只有他知道,他無比渴望見到安妮一眼。

  當初,艾迪要代其他同事的班去當兩個月的戰地記者這件事,安妮一直非常反對。原因不只是因為危險,同時也是因為那段期間剛好撞上了他們原定要結婚的日期。場地已經租借,婚禮日報也印製完成,婚禮的一切規劃正如火如荼進行,艾迪卻萬萬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不只是因為想讓自己的資歷更好看,更因為他們電視台裡的潛規則——只有擔任過戰地記者,才能擁有自己的節目,這是他的夢想。

  他試圖以此說服安妮,但安妮怎麼樣都不能接受。婚禮的錢都花下去了,家人、親戚、朋友也都通知了,明明一切都已經快準備好,為什麼卻要為了這麼危險的事情破壞這一切?難道真的沒有那個資歷就不行嗎?就算真的要去,不能等幾個月之後再說嗎?安妮的疑問與不滿一個接著一個,但艾迪心知肚明,這是一個他不想也不能錯過的機會。

  好說歹說也沒能讓安妮同意,最後,在沒討論出共識的情況下,艾迪任情況擱置,並在時限來臨時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飛機。

  他以為不過是兩個月,以為不過是多花點錢重新辦場婚禮,以為安妮終究會明白,以為這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以為不過是場冒險,但一切都不如他的想像。

  誰也沒有想到,只是一次出差,卻斷送了他整個記者生涯。


  本來,他以為自己只會去那裡訪問駐紮當地的士兵生活;調查當地孩童的需要與困境;對難民側寫戰爭對他們的影響;拍攝戰鬥的遺跡;閒暇無事時協助進行救濟與重建工作,時間一到就能回來,卻沒想到,他所在的記者團卻在某次移動時,突然遇上了一場空襲。

  事情發生之後,他聽說原來那是一個意外,敵軍原先是想去轟炸兩公里之外的一個疑似有駐紮軍隊的當地部落,卻在行進時意外注意到他們,並在無法確認他們身份的情況下選擇開火。但當滿天的炸彈朝著他們落下時,艾迪才發現一件事。他跟士兵、跟難民、跟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個人並沒有任何不同,同樣弱小而無助,恐懼卑微如塵土。他手中的記者證並不是萬能的,擋不下子彈,也不能讓他從火焰中幸免於難。

  但艾迪的運氣很好,同時也很壞。

  幸運的是,被派來陪伴他們的那少數幾個士兵當中剛好有個醫療兵,他救了艾迪,將艾迪在黃金時間內帶回營地。在經過治療後,他的性命被保住,並在狀況穩定後被送上飛機回到美國本土。雖然身上的疤痕無法完全消失,卻也漸漸柔軟平滑,不再影響行動。

  不幸的是,因為爆炸的聲響,艾迪最終還是失去了雙耳的聽力。

  但安妮並不是在這時候離開他的。


  經過詳細的檢查,醫生冷漠而盡責的寫下診斷結果:他的耳朵失去聽力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病毒感染導致的受損,一部分則是心理因素。這兩者都不是沒有復原的可能,至少能恢復到能用助聽器,有一般人三四成的聽力,只是恢復的時間無法預期,有可能明天就復原,也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恢復如初。

  在幾個月的療養後,艾迪身上的傷勢都已經復原,但聽力卻遲遲沒有恢復。而等他回到公司時,等待他的卻是第二個壞消息——傑克,也就是他的老闆,用遺憾卻無法轉圜的表情跟一封信告知他,雖然很抱歉,但艾迪已經被開除,資遣費跟這幾個月的薪水也都已經打到他的帳上,希望他能好好善用這筆錢,開啟一段新生活。

  看著隔著會議桌那張曾經一次又一次讚美他,拍拍他的肩膀,說自己一直都對他寄予厚望,說他對這間公司是多麼不可或缺的人才,但此刻艾迪定睛一看,卻只能在傑克的那張臉上找到滿滿的銅臭味。當下,艾迪想掀翻那張桌子、想對著那張臉大聲咆哮,想問難道自己這幾年來為他賺進這麼多錢,換來的就是這種下場?難道他為這個工作付出的一切,都可以用那筆金錢一把抵銷?這家公司就是用這種態度對待員工?

  但最後,艾迪只是拿起了那張宣告他從此之後就是自由之身的紙,用他最後的尊嚴,轉身離開那間曾經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待在那裡,此刻卻再也不想踏入的傷心地。


  艾迪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抱著他的私人物品離開公司,只記得回到公寓後,他呆坐在落地窗前,看著陽光在地上漸漸變短,望著黑夜取代了藍色的天空。當天提早回家的安妮替他點起了燈,抱著他,落在他臉上的淚水熱得像是岩漿,卻無法溫暖他一絲一毫。

  一開始,艾迪並沒有死心。他在沮喪了兩天後踏入了漫長的求職期。從親近的朋友到泛泛之交都行,他開始一層一層的尋找,從原先與他所在的電視台同等級的大公司,一路尋找到默默無名的小公司;從至少要有一個專欄位置的國際記者,到休閒旅遊、醫療保健專區的編輯都行。但一次一次的軟硬釘子,婉拒或是嘲笑,漸漸讓他認清事實。

  有誰會想僱用一個聾子做記者呢?

  雪上加霜的是,問題不單單只是聽不見。在一次的複診中,醫生用白紙黑字清楚告訴艾迪,隨著聽不見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發聲方式也會發生改變,變得更加模糊而難以辨認,說話也會出現問題,可以的話,盡快開始練習手語才是最佳方法。

  安妮試圖勸他,一次一次用顫抖卻仍然秀麗的字跡告訴他,並不是只有記者是唯一的工作選擇,還有很多機會等著他,她不會丟下他。但艾迪一句都聽不見,他們為此吵了無數次架,又或者兩方都只是對著對方吼叫出情緒,一次又一次假借溝通之名,進行毫無進展的情感發洩。

  最後,艾迪主動跟安妮提了分手。

  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是兩人當中成為絆腳石的那一個。

  經過無數次眼淚的教訓,安妮清楚明白她改變不了艾迪的決定,就如同當初她阻止不了艾迪前往戰地,現在她也阻止不了艾迪選擇離開她。最終,艾迪離開了那間公寓,帶著一個行李箱,和一台摩托車。

  在各家便宜的旅館當中兜兜轉轉,在被醫療費用花得差不多的保險費跟存款近乎耗光前,他終於找到落腳之處——也就是他現在住的這間破爛公寓,舒勒大樓。位於舊金山房租最便宜的貧民區,艾迪以前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會住在這裡,這件事他也不想讓安妮知道。雖然他們已經分手半年,但他仍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狼狽的模樣。


  而在與安妮約定的當天早晨,太陽還沒升起,艾迪就已經醒來。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從十套衣服中挑出一套最新、最乾淨的黑色上衣跟深藍色牛仔褲(但即使是這樣,它們仍然是破洞的),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過得還不錯——不單單只是為了面子,他也想讓安妮知道他已經振作,至少看起來是振作的樣子。

  他在公寓地下室一團糟的雜物中找到熟悉的綠色防水布邊角,花了點時間把通道清空才順利掀開佈滿灰塵的防水布,防水布下是他熟悉的夥伴——一台摩托車。摩托車的金屬零件已經有了鏽跡,但當艾迪跨上車身轉動握把時,車身隱隱的震動就像是沉睡已久,漸漸甦醒的猛獸心跳,讓艾迪的血液也跟著開始鼓噪。他催動油門,發出怒吼的坐騎穿越了整座城市,像是不曾離開那般再次回到了那間公寓門口。

  如同他心中隱隱的期盼,安妮正站在那裡等著他。她穿著簡單的白色套裝,一頭齊整的金髮披散在肩膀,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將高挺的鼻樑刻劃的更加立體,她的臉頰有著淡淡的粉,嘴角藏著掩飾不住的愉悅。

  她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艾迪心想。

  他們上次見面是分手那天,一個下著雨的夜晚。當時她的臉頰爬滿淚水,焦慮而失眠的印記掛在她的眼下,失去色澤的頭髮枯乾而雜亂。從他離開醫院後,生活中任何微小的摩擦都成了起火點,原先對彼此的愛與包容像是不復存在。

  但此刻,她看起來像是個冰淇淋——輕快而開朗。


  艾迪停下車,安妮立刻注意到了他。

  「艾迪!」她揮手呼喚。

  艾迪帶著笑走向她,笑容卻在下一瞬間凝結在他的臉上。他赫然發現她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穿著灰色休閒服(從商標跟材質來看,顯然是名牌),笑容溫文有禮而和藹,給人一種相當好相處的感覺,看起來和他截然不同的男人。

  男人主動跟他握手,艾迪看著那張嘴一張一闔:「你一定是艾迪吧。安一直和我提到你。」

  在尷尬而簡短的寒暄過後,雖然不是出於他的意願,艾迪還是得知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叫做丹·路易斯,是安妮的未婚夫。


  「聽安說你的耳朵還在復健,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的醫院看看!」丹爽朗地拍著艾迪的肩膀,刻意放慢速度的誇張唇形彷彿帶著勝利者的憐憫,而艾迪除了點頭之外根本做不出其他反應。

  他以為自己是個主人,卻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是個闖入者。沒有人會永遠待在原地等待。安妮望著他的眼神像是在這麼說。是你自己選擇放棄的。

  後來,艾迪像是逃跑般離開那裡,帶著一箱沉重而無用,已經沒有紀念價值的紀念品。那些來自各國的名貴紀念品,連同他不切實際的期望,最後全部都被留在路邊的垃圾箱裡,再也無人在意。

  唯一讓他慶幸的是,昨天在安妮跟丹的面前,他成功維持了正常的模樣,焦慮一次都沒有發作。


  艾迪的背突然被拍了下,他轉頭,看見是瑪莉亞。瑪莉亞點了點自己的手腕,艾迪一看時間才發現已經是休息時間。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瑪莉亞用嘴型問。

  妳先去吧。面對瑪莉亞的邀請,艾迪搖了搖頭。我想把這裡處理完再走。

  「別弄到沒時間休息喔。」

  看著瑪莉亞離開,艾迪將因為汗水而有些鬆脫的口罩重新戴好,低下頭將拖把在水桶裡洗了洗,用以掩飾眼裡的打探。

  今天他們被帶來打掃的這個新區域,或許正是他一開始刻意選擇來應徵這家名為生命基金會的公司的目的。





  大概是習慣他們在這裡出入,主管有時一整天都不會出現,這也讓艾迪找到了可趁之機。

  他們每天來的路上會經過兩道門,打掃區域的走廊盡頭則有第三道,第三道門他們沒有權限進去,但從每次有人員進出時的驚鴻一瞥中,艾迪看到許多高科技儀器跟少量實驗器材,於是大膽猜測那處大概是一間實驗室。

  艾迪第一次來這區時,注意到這裡比他們原本負責的區域乾淨許多,看起來像是天天都有人打掃,但就艾迪所知,清潔員之中並沒有任何人負責此區。那在他們被調來這裡之前,這裡究竟是由誰負責?

  艾迪感覺自己嗅到了大新聞的味道。

  雖然被所有報社與電視台拒之門外,但艾迪從始至終,從未放棄再次成為一個記者。他深信,如果能找到一個大新聞,寫出一篇精彩的報導,一定可以以此做為敲門磚,證明他的能力絕不因任何事情——即使是殘疾——產生變化。

  選擇此處做為切入點來應徵,甚至不惜作為一個清潔工也是為此:他打算調查生命基金會裡的黑幕。艾迪在前往戰場前,恰好正在調查街上遊民接連不斷消失的事件,並在經過幾個月的明查暗訪後,發現最終所有線索都指向生命基金會——正確來說,是指向生命基金會的執行長:卡爾頓·德瑞克。


  生命基金會以醫療起家,原先制力於研究癌症特效藥,但後來跨足太空研究發射了衛星跟火箭,陸陸續續投入了數十億美元。而卡爾頓最初是名生物化學家,而後又成為生命基金會執行長,年輕有為謙遜有禮,在社會上有相當正向的名聲,慈善拍賣會或是天災人禍發生需要捐款時,名單前方總是少不了他的名字,但艾迪卻從他身上嗅到不尋常的氣味。記者的直覺讓艾迪從始至終都對卡爾頓抱持著懷疑,他的線人之一甚至曾經在不經意當中透露過一個詞——蜘蛛計劃,但後來不論艾迪怎麼追問,線人都不肯再吐露一言半語,因此在調查事件的過程,發覺蛛絲馬跡都導向卡爾頓時,艾迪不僅毫不意外,甚至有了種果真如此的竊喜感。

  離開前,艾迪將調查的階段性成果跟證據都交給了同事跟老闆傑克,希望他們可以繼續追查,但等他負傷回國後,卻發現這一切都被壓了下來。

  原因相當明顯:沒人敢拈財大氣粗,勢力盤根錯節的生命基金會虎鬚。而想讓一般民眾關心這個議題也很艱難,遊民本來就是社會底層,一般人根本漠不關心,他們的消失甚至讓社會大眾有些樂見,就算查明也沒有好處。

  但既然沒人願意繼續追查,那就由他來繼續。

  艾迪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磁卡。那是他剛趁著監視器死角拿到的。這裡每一道門擁有的權限都不同,他跟瑪莉亞身上的磁卡只有前兩道門的權限,如果要進入第三道們,勢必需要其他人的磁卡。他原本是把目標鎖定在他的主管身上,但幾個小時前卻有了一個大好機會——艾迪看著自己手中那張磁卡,上面印著一張大頭照,旁邊寫著名字:朵拉·史科斯,職位是博士。


  三個小時前,朵拉博士前抱著一大疊文件從第三道門裡走出,卻走沒幾步就好像絆到什麼東西,慌慌張張把東西掉了一地,連眼鏡都不倖免摔得遠遠的,艾迪一眼就看到她放在口袋裡的磁卡掉了出來,他立刻蹲下,趁著朵拉博士在地上摸索東西的機會,把磁卡藏在了自己的腳下。

  他心知肚明,機會可能就只有這麼一次,說什麼都不容許錯過。

  把所有文件都從地面撿起來後,朵拉博士開口,似乎對著艾迪說了什麼。艾迪猜測她大概是說了些感謝,但他的心思都在忙著把磁卡藏好,因此完全沒看見她的嘴型。而等到艾迪戴回口罩後,朵拉博士的眼神望著艾迪,像是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艾迪注意到,朵拉博士眼底的血絲相當明顯,看上去像是失眠了好幾個月,望著艾迪的表情也相當複雜,像是融合了欣喜與驚懼。遠處的瑪莉亞注意到兩人的尷尬,快步走了過來。

  「請問怎麼了嗎?」瑪莉亞問,艾迪比了個自己剛剛沒聽見的手勢。

  「沒事,我只是在謝謝這位先生幫我撿東西。」朵拉博士回答。

  不客氣。艾迪用手語比。

  朵拉博士的視線在艾迪的臉跟耳朵上逗留許久,連續幾次像是想要開口,又都皺著眉抿上嘴唇,最後她低聲說:「你們都辛苦了。」

  「不會!這是我們的工作!」雖然朵拉博士剛剛的視線明顯是望向艾迪,但瑪莉亞很有自覺的主動接下話,「您這麼晚下班才是辛苦了!」

  「沒辦法,最近……剛好比較忙。」朵拉博士笑了笑,神情明顯相當緊繃,她回頭看了看門,注意到門是關上的之後又很快轉了回來,注意到艾迪從始至終都沒開口,微微皺起眉頭。

  三兩句寒暄後,交談很明顯就陷入僵局,於是朵拉博士在道別後匆忙抱著文件快步離開,而艾迪在三個小時後的休息時間時,讓瑪莉亞先行離開,自己則是閃身進了第三道門。


  他上的是晚班,上下班的時間都剛好是這家加班成為常態的公司人員進出最頻繁的時候,反而是休息時間,因為剛好是凌晨三點,正是人最少,保全也最睏的時候,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他的這次潛入不會被發現。

  艾迪在漆黑的環境中環顧四周,嘆了口滿足的氣。正如他的猜測,這裡果然是一間實驗室,正確來說,是生物實驗室。藉著微弱的逃生口燈光,艾迪翻看著被攤在桌上的資料,那上面寫著大量的訊息,大多數都是專有名詞,但從幾張照片當中,艾迪有了最糟糕的推測——人體實驗。

  這足以解釋街上遊民消失的原因。艾迪心想,拿出口袋裡的全自動相機將眼前所見的文件跟景象一一翻拍,在熱血沸騰的興奮當中,他忘了自己正身處險地,不自覺往實驗室內部越走越深。

  一間間的小房間在他眼前出現,大多空無一物,有幾間有著少量日常用品,像是曾有人在裡頭住著。每一扇門上都掛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卻被紅筆劃掉,艾迪一一照下,對於名字的來歷已有了猜測。

  那些失蹤的人都曾經在這裡。艾迪隔著手套,輕輕摸著已經被關上的電子屏幕。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大概是用來監控裡面人的心跳、體溫等等身體徵狀,像是監控一隻白老鼠那樣監控著。艾迪心想。這就是他們最後的下場,即使死亡也無人關心。

  但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


  艾迪看了下錶。距離休息時間結束還有十分鐘,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最好現在就趁機離開,可是艾迪仍有些游移。雖然拍了不少資料,但實際上這些被隨意放置的資料都已經被處理過,就算試圖此做為證據,披露出去應該也很難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就連那些名字,即使真的是失蹤的那些遊民,也並不代表他們真的在這裡消失。不用其他人,艾迪就能輕鬆想到十多個藉口用來開脫。如果真的想要一條大新聞,這些遠遠不夠。

  我還能怎麼做?艾迪想著,同時他的眼角餘光注意到,角落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老鼠?這種地方怎麼會有老鼠?

  艾迪被提起了興趣,忍不住沿著黑影消失的地方走去,在幾個轉角後又發現了另一扇門。這扇金屬門跟前面三扇的構造截然不同,看起來異常堅固,幾乎像是銀行的金庫門,艾迪一眼就覺得自己好像找對地方了。

  雖然構造不同,艾迪還是抱著希望,試著用朵拉博士的磁卡感應,微弱的紅光掃過卡片,下一秒,沉重的大門無聲的向兩側滑開,輕而易舉地讓人難以相信。

  大張的門像是野獸的巨口,正在等待獵物走入陷阱,艾迪感覺到了危險,彷彿被什麼東西盯上了一般寒毛直豎,在真相的誘惑前卻捨不得離開,最後仍然咬咬牙走了進去。


  他猜對了。

  失蹤的人都在這裡。

  艾迪看著相同的房間裡關著一個個人,穿著連身橘色套裝,像是看不到玻璃門外的艾迪般,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走動,囈語或夢魘,用頭對著牆一下一下撞著,或是倒臥在牆邊一動不動,像是死去一般。

  簡直是監獄般的景象。

  艾迪手中的快門沒停過,忠實記錄著他所見到的一切。他沿著房間不停向前,最終在一個巨大的器皿前停住。

  那是一個圓柱形的玻璃水槽,裡頭有著淺淺的綠光,寬度大概是一個成人張開雙手的寬度,上下連通天花板與地板,往前的深處卻深不見底,裡頭裝滿了水,氣泡從底部冒出,在水槽的最上方消失。水槽旁連著一台相當複雜的儀器,上頭正規律的閃著光運作,水槽裡頭卻空無一物。艾迪忍不住湊近細看,下一秒卻聽見一個聲音。

  你是誰?


  艾迪慌張回頭,背後卻一個人都沒有。

  那是誰的聲音?艾迪心想,緊接著卻突然愣住。

  他聽得見了?他的耳朵復原了?

  過量的狂喜在瞬間襲擊了艾迪的心。他所失去的一切都能奪回!他的人生!他的工作!他的一切!但艾迪立刻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發覺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他依舊聽不見其他聲音,空調的運轉聲,呼吸的節奏,鞋子落在地面的踏步,水槽運行的響動,什麼也沒有,寂靜依舊像是座巨大的山脈狠狠擋在他面前,即使他再怎麼努力也難以跨越。

  怎麼回事?

  艾迪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水槽,指節上傳來微微的疼痛感,但一切依舊是無聲而死寂的,默劇般的場景。

  難道是他聽錯了?

  仔細回想,剛剛出現的那個聲音也低沉而嘶啞,聽上去不像是人類的嗓音,更像是某種金屬摩擦發出的噪聲。

  莫非真的是他的幻覺?

  艾迪想了想,覺得這大約就是最有可能性的答案了。不能說不失落,但跟突如其來的恢復聽力比起來,因為過度焦慮而產生的幻聽,聽起來合理多了。艾迪垂下肩膀,再一次感覺到世界上果然是沒有奇蹟的。

  但正當艾迪想轉身離開時,一個黑色的生物突然出現在水槽裡。

  正確來說,是出現在艾迪的面前。


  那個黑色的生物有著不規則的形狀,浮在水中有些像是水母的感覺,但大致上是個圓形,跟人頭差不多大,質感看起來相當光滑,表面卻不斷的流動,給人一種詭異的恐怖感。那個生物先是停頓在艾迪的臉前方,彷彿是在打量艾迪,接著伸出自己的一部分——或許是他的手——像是在模仿艾迪剛剛的動作般,也碰了碰玻璃。

  這是什麼!艾迪連忙退後兩大步,眼睛卻盯著水槽不放,手裡攢緊了相機。這是魚類?一種昆蟲?外星人?還是什麼?

  你在害怕嗎?

  又是那個聲音!艾迪再次張望四周,眼神沒放過任何一個能夠藏人的角落,卻還是什麼人都沒看到,最終,艾迪把視線重新放回那個漆黑的生物上。

  在排除所有可能性之後,剩下的選項無論多麼不合理,那都是真相。


  「是……你,在說話?」

  艾迪吞了好幾次口水才成功把這句話說出口,太久沒發聲的嗓子沙啞而乾燥,每個字母經過他的喉間都帶來一股疼痛。他已經很久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說過話,每次去回診醫生雖然都要他每天做發聲練習,但他一次也沒做過。他始終害怕自己的聲音如同醫生說的那般漸漸走樣,被人在背地嘲笑,因此即使知道什麼也不做只會讓情況更壞,他也不願意面對。

  那個漆黑的生物像是在思考般在水中偏了一下,接著很快就給出一個答覆。

  對。

  再次出現在腦海中的聲音讓艾迪倒抽了一口氣。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實際上真正發生時,他還是比自己想像得更加驚訝。

  「你到底是……什麼?」艾迪問。

  我是猛毒。

  像是對這個疑問有些滿意,那個黑色的生物——猛毒——在水箱裡突然變大,露出了一雙白色的眼睛跟滿是利齒的大嘴。

  哈囉。

  猛毒幾乎可以說是友善的對艾迪打了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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