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傑從小就不一樣。
這種不同體現在方方面面上,比方說他天生有一種使命感,在眾人還不懂得欺凌與玩耍的分界線時,他就明白何時應該挺身而出,保護弱小。
比方說他與任何人都可以處得很好,像是水一樣,能夠輕易配合各種形體的特性,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好相處的評價。比方說他的成績永遠維持在上游,卻不會是最頂尖的那一個,這是他品學兼優的保護色,讓他足以讓注意他人成績的師長鬆懈,卻又不至於引人注目。
但即使撇去那些外在表現,夏油傑也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體現在兩處:一是他的第六感特別強,永遠知道何時該躲避突如其來的災害,雖出生在怪異事件頻出的城市裡,他仍躲過所有危機,平平安安活到了十六歲。二是他的喜好明顯與眾人不同。
所謂的喜好不同,並不只單純是在書、電影、戲劇、音樂等等。這些興趣每個人本應就有所差異,算不上什麼特殊,他的不同在於他看待其他同性的方式。在性別意識開始萌芽的青春期,當所有人都開始追逐與自己性別相異的胴體,在話語中開始牽扯上異性的名字,只有他的眼神繼續停留肌肉分明,與自己別無差異的同性上。
他人的觀感是致命的,在這個國家尤是。壓抑的民族性與從眾的心理,讓所有異樣的色彩都會被投以歧視的眼光,雖然他並不是會因為他人觀感就輕易改變自己想法的人,卻也尚未遇見那個重要且唯一,使得他願意承擔一切流言蜚語的人。因此即使知道自己與他人不同,他仍然選擇暫時先隱藏這種歧異,持續走在中規中矩且不偏不倚的人生上。
既然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道路最輕鬆,那又有什麼必要非得撞得頭破血流不可呢?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直到他十六歲那一年。
那一年,在一切尚未發生的那一天,在中學畢業的前幾天下午,同學邀請他在當天深夜踏入廢棄的老舊校舍進行試膽。
年輕時總喜歡做一些無意義的事,連蹉跎時光都是種浪漫,無謂的膽量考驗是假,更多只是因為一群少年正在擔負成長與改變的壓力,因此想找個方法告別自己的年少輕狂。當天,除了最孤僻,從來不與班上同學有任何來往的少數幾人外,所有人都應邀前往,而夏油傑雖然沒有興趣,但在群眾的壓力下也決定加入,算是對自己三年的時光,以及同班三年的交情做個完美的句點。
以當時的結果來看,這是一步錯棋,但以後來夏油傑遇見的人,以及身上發生的種種事件來說,他想這個結果大概也可以算是不上不下,不過不失。他也曾經想過,要是當時沒有答應邀約,失去了這個契機,他應該會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那麼現在的他或許會過得比較幸福也不一定。
但世事沒有如果。
他做出了選擇,而那選擇就是必然。
那天深夜十點,他們一行人在學校側門會合,瞞著警衛或輕巧或笨拙地翻進學校,嘻嘻哈哈地像是郊遊般在夜色裡踏入三年來每日都會見到的校舍。
似乎只要換了個時間,日常見慣的風景就會有所不同,空無一人的深夜校舍,連腳步聲都被拉得沒有盡頭,所有玻璃反光都成了霧濛濛的虛幻人影,隨著他們的腳步晃動,空氣中瀰漫著與往常不同的氣氛,春夏交際的晚風吹得他們心底生寒,原本還在喧鬧的隊伍一個接著一個安靜起來,鬆散的間距被畏懼逼得緊縮。
回去吧。有人說。總覺得感覺不太對。
只是在門口看不算試膽,總要進去走一圈。也有人堅持。
怕什麼,我們人這麼多。有人提高音量,像是這樣就能掩蓋話語縫隙間洩漏的瑟縮。
他們浩浩蕩蕩地來,即使已經感到害怕,卻又覺得還沒做到任何事情,要是就這麼虎頭蛇尾的回去,豈不是讓人太不甘心,至少要有明確的理由才可以理所當然說服眾人選擇退場,因此大多數人只能強撐著笑容,繼續往前,一路上互相嘲笑試圖掩飾恐懼,繼續往原定的廢棄校舍方向前進。
夏油傑待在人群偏後的位置走著,並不害怕,卻感覺不太對勁,日常倚仗的第六感從走進校園後就像是被什麼蒙蔽了般,進或退都毫無預感。這本身就是一種異常。他提高警覺,但沒有打算當第一個打退堂鼓的人。
他們繞過新建的校舍,穿過中堂與長廊,到了被黃色警示帶封住的舊校舍門口。舊校舍已經有十年沒被使用過了,禁止進入的黃色警示帶繞著門前柱子纏了一圈又一圈,年久失修的木造建築在經過雨水與白蟻的輪番摧殘,出現了明顯的蛀蝕與黑霉,彷彿即將傾頹。
按照計畫,他們應該要兩兩一組陸續進入校舍內,在四樓的四號教室取得白天有人先行放置的標的物。但此刻眾人站在校舍門口,卻怎麼都沒有辦法決定進入順序。沒有人自願,也沒有人想在此時抽籤考驗自己的運氣。誰都不想成為第一個,也不想是最後一個。
還是我們一起進去?有人小聲問。
他們敏銳的在彼此身上聞到了恐懼的氣味,這個往常一定會被嫌棄的選項卻在今晚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即使有人不滿,也只是意思意思說上幾句,就加入同意的隊伍。他們依序輕手輕腳的穿過進入警示帶,走入了鋪滿老舊木板上的走廊上。
人類天生對黑暗就有無可名狀的敬畏,被深深刻在基因裡無可匹敵,為了抵禦這種恐懼,他們會在夜晚燃起火、點起燈,試圖以火光與光線製造人為的光明,驅散從古老的紀元就始終存在的陰影。而今,他們舉起手中的手電筒像是揮舞武器,卻忘了現代產品製造的光線雖然明亮,卻失去了火焰對黑暗中存在的生物的殺傷力。
此時夏油傑眼角餘光看見了貼在門廊上的符咒,白色的符咒經過時間的侵蝕已經變得老舊、褪色,成了灰撲撲的一片,連上頭黑色的墨都失去了光澤,彷彿文字承載的亙古力量已經消散在時光洪流中,但符咒仍牢固的貼在門上,隨著夜風輕輕晃動。
接著卻有一隻手撕下了符咒。
「你做什麼?」夏油傑皺著眉望著那隻手的主人。
這張破紙晃得我心煩。那個人抱怨,像是看不到紙上畫著的墨色帶來的警告,他將符紙隨手捏爛成一團,棄置地面。夏油傑來不及阻止,只能看著紙團輕巧落地,那瞬間,他彷彿聽見破碎的聲響。
是錯覺嗎?夏油傑想。定睛一看卻什麼都沒看見。
或許符咒只是個迷信。但當他跟著眾人繼續往前,重新打量隱藏在黑暗中的走廊時,卻發現各個隱蔽的角落都貼滿了符咒,無所不在。他敏銳地察覺了這件事的不對勁之處,想出聲阻止大家前進時,事情卻快他一步發生。
少了一個人。
發現這件事的是走在最前方拿著手電筒的人,他在路過一大片落地窗玻璃時下意識地對著反射點了隊伍的人數,在發現少了一個人時臉色發白,回頭一問卻發現沒人注意到這件事。
「他去了哪裡?」
我記得……他說要去廁所。
「什麼時候的事?就他一個人去?」
就剛進這棟校舍的時候,他說不用等他,他好了就會跟上……
不對勁。夏油傑心想。雖然不能排除真的有人可以這麼大膽,但實際上在陌生且黑暗的環境當中,大多數人還是會習慣依附在大部隊內,何況是在不熟悉的校舍裡,再怎麼樣都不該選擇獨自行動,這簡直是魯莽之舉。
再搭配上剛剛看到的那些符咒,夏油傑心中閃過不祥的預感。
「我們得去找他。」
不用吧?他應該等等就跟上來了吧?躲藏在人群中的女聲唯唯諾諾說道。
對啊誰叫他自己要離開的……
夏油傑沒管那些反對,他內心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問清楚那人離開的方向後,就獨排眾議前去尋找。眾人遵照著尾隨人群的天性一一跟在他身後,腳步有著不自覺的凌亂與驚慌。
走廊盡頭只有一間廁所,夏油傑打開了燈,一個隔間一個隔間推開門,裡面卻空無一人。洗手台上連滴水珠都沒有,破裂的鏡子將他們身影映照成無數,每片都是破碎的。
「你確定他真的是往這個方向來的嗎?」夏油傑問著剛剛開口的那個女孩。
我確定,我剛剛問他要去哪,他剛剛就比著這個方向……
但這裡沒有路了,他不可能去別的地方啊?
難不成他翻牆出去?
難道是逃跑了嗎!這個膽小鬼!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時,夏油傑搖了搖頭。
「不對,不可能。這個窗戶根本就打不開。」
夏油傑清楚地看到廁所的窗戶被從內而外上了一個鎖,鎖頭鏽蝕斑斑,即使有鑰匙都不一定能打得開。
那他還能去哪?所有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疑問。
即使是在盛夏,一行人卻漸漸感覺到從腳底漫上的寒意。女孩子們手握著手,試圖從彼此冰冷的指尖尋找一點力量,男孩子們大聲說話,牙齒卻微微打顫。他們誰也不敢離開彼此,只有依附著大部隊才有安全感。
現在該怎麼辦?有人悄聲問。
不,不如我們……回去吧?
但還沒找到他……
別管他了!他一定是故意躲起來想嚇人!
說得對!等我們離開,他一定會跑出來!
眾口紛紜當中,眾人不知不覺就有了共識,將失去蹤影的同伴定調為惡作劇,試圖將自己意圖盡快離開的舉動合理化,但夏油傑不這麼認為,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必須早點找到他們的同伴。
「你們先回去。」夏油傑說,「我再找看看。」
恐懼壓倒了理性,在勸慰兩句未果後,他們三三兩兩走出了舊校舍,在離開潮濕而腐朽的氣味後,他們彷彿連肩膀都輕鬆許多,步伐也輕快起來。夏油傑目送著他們離開,重新一個人轉身走入有如一張怪獸巨口的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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