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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產 | 暗巷組】Desert Oasis


*一級玩家AU(哈勒代死前)




1.


  戰場上屍橫遍野。


  不,用戰場來形容或許不太準確,因為這裡實際上只是片荒涼的平原。雖然廣闊無邊無際,但視線所及卻全是近乎灰黑的色彩,乾裂的大地上稀疏長著枯乾的蘆葦,曠野裡呼嘯而過的風聲悲鳴,天空黑沉沉的,像是醞釀即將鋪天蓋地而來的風暴。


  這片平原位處於一個荒涼的星球之上。「綠洲」裡有無數星球,大多數絢麗多姿,五光十色,建造著吸引玩家賺取金幣或用以娛樂的設施;有些雖然空盪,卻隱藏著尚未被玩家發現的秘密;最後那些則像這裡,像是被他們的創造者遺忘,什麼都沒有。


  由於附近並沒有建立傳送門,也沒有吸引人的地方,因此此處景色雖然還算是特別(遠遠稱不上優美就是了),但這片平原一直以來都人跡罕至。(即使在哈勒代在死前發布了尋找彩蛋的任務,踏過綠洲每一寸土地的獵蛋客也只是在試圖破解第一條線索時路過這裡,很快就把這塊不符合線索的區域拋在腦後,無人問津。)


  但此時,這片平原卻一掃以往的寂靜。


  視野所及之處全都是從天而降的金幣,金幣掉落在地的清脆聲響接連不斷,像是下起了一場黃金雨。


  屍橫遍野的景象也只存在了一瞬間,因為那些玩家都在血量歸零,倒臥在地後像是煙火般瞬間爆炸,化成了滿天的金幣,失去等級與裝備,回到重生點重生去了。


  而波西瓦·葛雷夫站在前一刻還滿是玩家人頭鑽動,此刻卻已一望無際的荒野當中,怎麼也想不明白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十分鐘前,波西瓦還在複習開會要用的報告資料,明天下午有一場非常重要,面向英國外賓的會議,為此他已經殫精竭慮數週,只求能有個完美的表現。


  他今晚原先的規劃是利用睡前的時間,面對鏡子練習說詞,直到每一個動作跟微笑都渾然天成又充滿說服力,並且盡可能早睡,務必要養足精神與氣色。不料,他才剛洗完澡,打開外賓的資料打算最後鞏固一下記憶時,他的直屬上司,同時也是童年玩伴(惡夢)與學院同學(敵手)的瑟拉菲娜·皮奎里突然對他發出了視訊邀請。


  看著從私人通訊線路而不是公用聯絡管道發來的邀請,波西瓦立刻察覺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肯定又是瑟拉菲娜想出了什麼好主意要拖他下水。


  他猶豫了幾秒鐘,想起以往瑟拉菲娜突如其來聯絡他後發生的種種事件,從小時突然出現在他窗戶面前帶著他去打蜂窩結果她遠遠跑開,只有他一個人被叮了好幾下,還被帶去醫院拔針,到中學時慫恿他一起吸大麻導致他們分別被父母帶回去禁足了幾週,更別說他們一起念同一間學院的時候,有多少次他擔任她的副手結果被推上火線滅火,假裝因為泡澡而錯過了通訊邀請的念頭立刻就在他心中佔了上風。


  他把視線轉回螢幕上的文件,盡可能忽略右下角不斷閃動的邀請視窗。


  他正在對照明天與會者的相片,試圖記憶每個人的姓名與官職。他在數週前就特地請人額外收集了資料,當中列出了所有人明裡暗裡的喜好,這些小資料看似無用,有時卻能發揮奇效,一錘定音。在事前盡可能釐清所有人在會議上各自扮演的角色與立場是他的習慣,雖然分析一向必須從最幽微之處開始,過程繁瑣而充滿枝節與模糊,但他對此相當有天賦,總能在靈光一閃中找到直指核心的線索,而這些資訊向來也讓他在談判上更有籌碼。


  不過,以往充滿樂趣的分析此刻卻讓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疲倦是一個原因,但絕大部分焦慮都來自於螢幕下方不斷閃爍的邀請框,那像是一把懸而未決的利劍等著他處理,讓他心生煩躁。


  瑟拉菲娜一向懂得該怎麼逼瘋他。波西瓦心想。但這次他是不會屈服的,他不會每次都順著她的意。


  好不容易等到邀請快要因為等待時間過久而消失,他在心中默默倒數,但還沒來得及數到一,邀請突然被主動掛斷了。


  波西瓦下意識鬆了一口氣,但下一秒響起的卻是公事用的視訊邀請。刻意被設計成不同款式的邀請視窗讓他反射性的按下接受,但在看到畫面那頭瑟拉菲娜毫不意外的挑眉神情後,他挫敗的低聲咒罵。


  「你果然是故意的。」瑟拉菲娜肯定道。她身後背景是米色的壁紙,輕軟的粉紅色紗帳在她後方微微飄動,波西瓦一眼就認出那是瑟拉菲娜的臥室。


  他曾經跟隨父母被瑟拉菲娜的雙親邀請去做客幾次,每當被從嚴肅的對談當中趕出時,他唯一被瑟拉菲娜允許去的地方就只有她的臥室,正中央巨大的粉紅色蕾絲公主床曾經是他用來取笑她內心幼稚的管道之一,但瑟拉菲娜對於自己矛盾的喜好一向坦然不遮掩。重武器槍砲與閃亮金粉娃娃、粉紅蕾絲裙與高科技電子產品,相提並論對她來說無比自然,於是這張床最後連作為談資的價值都失去了。


  此刻她正半倚在床上,戴著螢光藍的單邊右耳機,右眼也被半透明的藍色鏡片遮擋,嘴角似笑非笑挑著,望著波西瓦。


  「我希望妳有個好理由使用這個線路。」雖然瑟拉菲娜的表情讓波西瓦下意識有些心虛,但他臉上表情絲毫不顯,只是冷靜地回望,嚴肅開口問道。


  「明天最終出席的名單我收到了。」瑟拉菲娜在面前的螢幕輕點幾下,波西瓦的畫面上就出現了接受資料的提醒。他按下接受,打開文件後立刻皺起眉頭,「這比原本我們預計的人數少太多了。」


  「但剩下的是精隨。」瑟拉菲娜提醒。波西瓦立刻重新閱讀名單,這才發現減少的幾乎都是被他判定為D級:毫不重要的角色,通常這種人純粹是為了增加履歷才出現在名單上的人,對會議或談判進行毫無幫助,甚至還會扯後腿。


  「為什麼突然調整了?」波西瓦皺眉問,但瑟拉菲娜笑著回答:「那是你需要擔心的事,對我來說沒有影響,總之,我要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你知道原因。」波西瓦指出了事實。從兩人多年的默契當中,波西瓦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瑟拉菲娜顯然知道原委,卻不願意告訴他。


  「或許我知道?」瑟拉菲娜微微一笑,對於沒有證據的指責不承認也不否認。


  波西瓦與她對望幾秒,接著畫面在一閃而逝的閃光後化為黑暗。掛斷通話的嘟嘟聲在瑟拉菲娜的耳機裡響起,波西瓦罕見的在沒有發揮紳士風度道晚安的情況下率先掛斷了電話。但瑟拉菲娜並沒有發火,只是慢條斯理地走出房間,替自己泡了杯香濃的黑咖啡,等到十多分鐘後她捧著咖啡怡然的走回房間時,果不其然看見從私人線路發來的視訊邀請。


  邀請人是波西瓦·葛雷夫。


  她喝乾杯底最後一口咖啡,這才泰然自若的接受邀請,額髮有些被抓亂的波西瓦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嘴唇抿得細直,表情絕對說不上是開心。


  「……說吧,妳一開始找我要做什麼?」他低聲開口。


  瑟拉菲娜笑了,但在波西瓦忍不住要發火之前她連忙止住笑意,「上線,去綠洲。」她說。





  波西瓦一直都知道瑟拉菲娜著迷一款叫做「綠洲」的虛擬實境遊戲。當年那款遊戲在上市沒幾天後就贏來了鋪天蓋地的好口碑,輻射的程度還讓他小小驚訝過,看準時機他也跟著買了那家公司的幾張股票,沒幾年就賺得盆盈缽滿。


  確實,綠洲的聲光效果極度完美,與上個世紀只能用固定大小的螢幕體驗相比,幾乎可說是全面進化升級的娛樂刺激相當令人沉迷,自成經濟體系的金流也很有吸引企業的本錢。更恰好的是,綠洲發售的時機剛好在產業自動化後產生的經濟大蕭條時,在失業率節節上升的情況下,雖然各國政府都盡可能推出政策補償普通人民,但失去工作後空下來時間仍然需要填補,此時一個能吸引注意力,打發多餘時光,甚至還可以小賺一筆的遊戲顯然變得很有吸引力。


  波西瓦可以理解為什麼綠洲這款遊戲能在世界上如此受到推崇,但對他個人來說,他並沒有在虛擬世界虛度時光的習慣,與其看模擬的風景,感受虛假的風,他更寧可親自走到戶外觸摸花草。


  年少時,瑟拉菲娜常笑他還沒老就步進棺材,他不認為這樣的敘述正確,但確實,他大多數時候更喜歡一些比較舊時代的娛樂,比方說下棋、比方說閱讀紙本書、比方說騎馬,或是與人面對面交談而不是透過半透明的電子螢幕。


  但瑟拉菲娜與他不同。在兩人幾次對綠洲相關的閒聊當中,他隱約查覺到瑟拉菲娜對這款遊戲的認真程度甚至到了將虛擬世界的一切當作職業來經營的態度。他聽說她似乎用虛擬身分在遊戲裡建了個公會,時常帶著底下的會員去打公會戰,與其他公會爭奪星球與資源,有時還會爭搶神器。


  在兩人都已經三十多歲的情況下,波西瓦覺得瑟拉菲娜與一群小孩一同爭搶虛擬代碼的行為簡直可說是可笑,但實際上,他心裡對於瑟拉菲娜能有一項熱愛的興趣,能夠無比認真去對待這點,始終隱隱羨慕著。


  嘆了口氣,波西瓦從一旁的書櫃拿出今年生日時瑟拉菲娜送給他的全套體感裝置與頭盔,在穿戴完畢後站上了移動器。在一陣藍色的閃光與電子女聲念出的歡迎辭後,波西瓦登入了綠洲。


  在這裡,他的名字叫做帕西瓦爾(Parzival),由波西瓦(Percival)衍生而來。


  波西瓦上次用帕西瓦爾這個帳號登入已經是三個月以前,上上次登入則是更久更久以前的事,帳號使用記錄少得簡直像是個新帳號,穿戴的多數裝備還是瑟拉菲娜不要扔給他的。


  但實際上這個帳號跟瑟拉菲娜一樣都是綠洲開服第一天就創建,始終沒有做完的新手導引任務卻還在他的虛擬面板上發光提示著。他看著新手任務的提示:到某地方幫NPC打雜、到某地點幫NPC打怪、到某星球保護某個NPC安全,看著繁瑣又毫無意義的任務,他再次選擇了關閉任務引導。


  他走出登入口,而瑟拉菲娜早就站在一旁等著他。在這裡她叫做瑟菈(Sera),同樣由瑟拉菲娜(Seraphina)的名稱衍生。


  當年看見波西瓦把自己命名成帕西瓦爾時,瑟拉菲娜立刻就花了一筆錢收購改名道具,把自己的名稱改成雅瑟王(KingArsera),但在波西瓦強烈的抗議,順帶簽下了幾條喪權辱國的條款之下,這個名字只存在了十五分鐘。


  「真慢。」瑟拉菲娜一見到他立刻開口抱怨,「你該不會又把裝備堆在角落積塵了吧?」


  「我有聘用清潔人員定時清掃。」波西瓦沒有否認。


  「真搞不懂你。」瑟拉菲娜道。明明年紀不大,波西瓦卻偏偏要把自己活得像是個老人。


  「彼此彼此。」波西瓦同樣回覆,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瑟拉菲娜頭上戴著的巨大裝飾。


  那看上去有些像是主教冠,但更華麗繁瑣許多,做為底部的金環上被鑲滿各種金屬色的花,花叢一路延伸而上成了高聳的半橢圓形,像頂華貴的皇冠。頭冠的後半部則是用暗金色繡線繡著花瓣的黑布,將她金色的長髮收攏包覆其中。她的額頭中心處還有一隻蝴蝶,正在緩緩展翼,飄落金粉。與頭冠相比,瑟拉菲娜的服裝樸素了許多,只是一件近黑的暗藍天鵝絨長裙,上頭用金線繡圖樣,胸口鑲著黑色鑽石與金色珠子,形成有如展翅鳳凰造型的圖案。


  令人搞不懂的穿著。波西瓦心想。
 
  「說吧,找我上線做什麼?」他問。


  「邊走邊說。」瑟拉菲娜高高昂起頭,領頭走了出去,黑色的裙擺在她身後飛揚,像是隻驕傲的鳳凰。





  從一路的交談中,波西瓦大致上明白了自己被叫上線的原因。


  瑟拉菲娜的公會名稱叫做MACUSA,全名似乎是美利堅魔法國會,一個波西瓦難以理解,但似乎在綠洲當中相當具有知名度的名稱。而公會地所在的位置是「巫師世界」,是最受歡迎的三顆星球之一,以1920年代復古風格設計,建築華麗,自然環境優美,但最令玩家追捧的點,是這個星球上有著魔法與奇獸的存在。


  綠洲中融合了眾人所知幾乎所有奇幻世界的設定,龍、精靈、矮人,各式各樣的設定幾乎都能在其中找到,因此能夠靠著咒語或是裝備使出魔法並不稀奇,但是那些多半都是一次性或是唯一的存在,必須搶奪或是贏得高排名才能獲得。但在巫師世界不同,只要你身在這顆星球,並且擁有一種名為「魔杖」的道具,經過熟練度提升後,就能輕鬆使出許多魔法。而這道具的獲得難度也不高,幾乎任何人都能找到攻略,這也讓許多擁有一個魔法夢的玩家趨之若鶩。


  而位於此顆星球上的美利堅魔法國會自然而然吸引不少高等玩家,甚至在瑟拉菲娜的巧手運作下,隱隱有了巫師世界第一公會的光環。但綠洲本身仍然是個遊戲,為了增加黏著度,當然也擁有某些需要靠競賽或是爭奪才能獲得的稀有資源,此次美利堅魔法國會也在需要資源的狀況下,與同樣位於此星球的其他公會打起了公會戰。


  「等等,妳再說一次,那個公會叫做?」聽到對手的名稱後,波西瓦有些難以置信地問。


  「蓋勒·葛林戴華德的軍隊,別那個眼神。」瑟拉菲娜頭也不回的答道,但波西瓦幾乎可以想像出她撇了撇嘴的表情。


  方才她帶著波西瓦從登入口走向通往巫師世界的傳送門,穿過門後兩人就像是走進了時光隧道一般,來到了1920年代的紐約,她識別方向片刻,很快又沿著復古的街道前行。兩人並肩走在石板路上,步伐聲規律齊整,驚人的一致。


  許多馬車從他們的身邊經過,裝潢華麗的車廂當中坐著行人。路上走著的玩家,少數穿著不符合時代的裝備,但多半都入境隨俗般換上了該年代流行的衣裝,男性角色披上大衣、穿著西裝、打著大大的領結、戴上高禮帽,女性則燙著俏麗捲髮,身上的無袖洋裝色澤鮮艷、戴著長手套。


  「好吧,這也算是……很有特色的名稱。他們的會長就叫做蓋勒·葛林戴華德嗎?」波西瓦接著問,音量不大,卻剛好讓路旁的幾個玩家聽見了,他們不約而同露出了驚慌的眼神快步離開,這讓波西瓦有些困惑,「他很有名嗎?」


  「沒錯,而且你應該發現了,他的名氣在其他正常玩家當中是不太好的那種。」瑟拉菲娜解釋。「你也知道我玩遊戲是為了放鬆,通常不會為了裝備去主動攻擊其他玩家……通常。」她強調,「但葛林戴華德相反,我不清楚他的目的是什麼,但是就行為來看,他的目標應該是是統治巫師世界,並且為此主動攻擊了許多玩家。如果被他的部下遇到,又不願意加入他們的陣營的話,就會被殺死回到重生點,辛苦蒐集到的金幣與裝備也會全都被拿走。因為這樣的舉動,現在這個公會已經算是惡名昭彰了。」


  「其他公會沒有聯合起來對抗他?」波西瓦問。


  「這不太容易。」


  「為什麼?」


  「這畢竟是一場遊戲。」瑟拉菲娜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雖然很真實,也有許多玩家受害,但純粹的權力與暴力對玩家來說卻是相當富有魅力的。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在現實世界做不到的事情,能夠在虛擬世界達成,因此葛林戴華德那樣的行為在有了虛擬的光環之後,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憤怒,甚至是令人有些憧憬。甚至就我所知,MACUSA公會高層裡似乎就有他的信眾隱藏著。」


  波希瓦皺眉。他不認同這種崇拜暴力的行為,這就像是崇拜戰爭本身般愚蠢。


  「所以妳找我上線,是希望找個信任的人幫妳打公會戰?」他問。


  「不。公會戰中所有人各司其職,並不需要你。你對這個遊戲不了解,如果讓你加進來公會戰當中,說你幫不上忙都算是客氣了,你根本只會礙手礙腳。」瑟拉菲娜毫不留情。


  「……那妳到底想做什麼?」波西瓦面無表情。


  「別那麼快失去耐心。畢竟是公會戰時期,雙方的領地都被綠洲改了位置,為了避免敵方惡意直接殺進公會裡,公開的傳送門也被關閉了,所以現在我們得用港口鑰前往MACUSA。」瑟拉菲娜道:「之後等你登記了公會地點,再學會消影術的話就不用這麼麻煩了。雖然公會地裡面施有反消影術,但到消影到附近之後再走進去也比港口鑰方便。」


  「我就先不問妳話裡面說的那些我聽起來毫無意義的名詞是什麼意思,我們還要在這裡再繞多久?」波西瓦問。他感覺自己已經被瑟拉菲娜帶著在附近繞了好幾圈,周遭景色復古且相當有欣賞價值,但他更在意的還是放在床上的工作資料。


  「很快。」瑟拉菲娜彎腰,撿起了被棄置在牆角的一個陶瓷破茶杯,賞完片刻後把波西瓦的手也拉過來一同握著茶杯。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這番舉動的意義,波西瓦就整個人陷入天旋地轉的暈眩當中。


  等到眼前的景色不再是被攪拌過的咖啡的模樣時,波西瓦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個跟方才完全不同的場景。恢復正常的視覺裡,富麗堂皇的建築物佇立在自己身前,白色大理石打造而成的建築上精工雕琢著幾何的裝飾藝術風格花紋,建築下方的黃銅旋轉門門邊則是擺著兩隻姿態生動的動物石像。波西瓦發誓,當他望向石像時,那隻動物似乎對他眨了眨眼。


  沒給他猶豫的機會,瑟拉菲娜拉著波西瓦穿過了旋轉門。


  建築物裡的景色更加令人驚奇。應該是做為大廳的空間相當寬廣,卻恢弘大氣不讓人感覺空盪,因為是白天所以並沒有開燈,而是讓日光從高挑的玻璃窗外走進,如同聚光燈般在地面留下橙色的方形影子,黑白雙色的牆面與鑲著金色裝飾邊的豆沙色長柱支撐著整個大廳,黑色的欄杆上點綴著花一般的金屬裝飾,穿著1920年代風格的玩家在當中行走,不時揮舞著手中魔杖。空中飛舞啼鳴的是一種奇特的藍羽鳥類,金色的光點在牠們身後跟隨。


  正中央的牆面掛著瑟拉菲娜的巨大畫像,畫像與站在波西瓦身旁的瑟拉菲娜,對著因為這番光景而有些驚豔的波西瓦,同時眨了眨眼。


  「歡迎來到MACUSA。」她說。





  被帶到會長辦公室的波西瓦,在瑟拉菲娜的威逼下,幾乎算是半強迫的被換上了整套符合巫師世界的新裝備。長至小腿,有著白色絲質內襯的黑大衣、灰色流蘇圍巾、鑲著紅色邊的西裝與配套的西裝褲、馬甲背心、綠寶石的蠍子領針與白色襯衫,預設的髮型也被改成了跟現實相符的背頭造型。


  「比剛剛好多了,你剛剛簡直像是從垃圾堆裡走出來的。」瑟拉菲娜看著波西瓦的新造型,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


  波西瓦下意識理理自己的大衣領口,大喇叭似的衣袖開口讓他有些不適應,這套衣服雖然跟他慣穿的很像,實際上細節卻騷包許多,不管是領針或是花紋領帶都是,很有瑟拉菲娜會喜歡的道理。


  「喔對了,差點忘了。」瑟拉菲娜叫出了虛擬面板,在短短幾秒鐘內波西瓦就從默默無名的帕西瓦爾變成了美國魔法安全部部長帕西瓦爾,有了公會裡大半的管理權與任命權。


  「這是做什麼?」波西瓦皺眉。權力來得突然,他原本以為今天只是上線幫瑟拉菲娜一個小忙,但這個職階一壓下來,他立刻感覺到事情好像不如他想像般簡單。


  「只是給你一些可以用的功能。我要找你幫忙,總不能讓你成為一個空頭司令吧?你等級這麼低,要讓其他人信服也很難,最快的方式就是直接給你權力了。」瑟拉菲娜回答。


  波西瓦並不相信這個解釋,但也只能點點頭。「現在總能說明了吧?妳到底打算找我做什麼?」


  「我要你幫我找到一個人。」瑟拉菲娜回答。


  「誰?」


  「『闇黑怨靈』。」


  「……妳再說一次?」


  瑟拉菲娜解釋了幾分鐘,波西瓦這才明白了事情的全貌。『闇黑怨靈』其實應該是一個玩家的代稱,聽說他總是披著一件黑色披風,走過之處寸草不生,揮手就能揚起風暴,神出鬼沒,沒人看過他的真實樣貌,也沒人知道這個玩家是否存在,因為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被他殺死了。


  「殺死……妳是說回到重生點吧?」波西瓦問。


  「對玩家來說,損失全身的裝備、等級、金錢,其實跟死了也差不多。」瑟拉菲娜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妳找到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聽說葛林戴華德對他很有興趣,如果讓葛林戴華德先我們一步的話招攬他的話,我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平衡很有可能動搖。」


  「所以真的有這個人存在?妳問過那些回到重生點的玩家?」


  「我不確定。那些玩家的口供完全對不起來,無法確認是胡扯還是真有其是,但又有些細節奇蹟的相似,比方說那個身影似乎有些駝背等等。」


  「……所以妳是要我找到一個可能不存在的人?」


  波西瓦勉強動了動嘴角,他幾乎想懷疑這是瑟拉菲娜開的惡劣玩笑了,目的大概就是為了讓他多玩這個虛擬遊戲幾天。


  「先不論傳言的可信度有多高,其實原本我也以為闇黑怨靈的存在只是謠傳,就像是鬼故事那樣,說著說著大家似乎就會以為是真的了,但是我最近得到了很有趣的情報。」瑟拉菲娜把手邊的資料共享給了波西瓦。


  在閱讀完大約兩頁A4份量的文字後,波西瓦抬起頭。


  「所以妳認為闇黑怨靈這個玩家,或者應該說,擁有闇黑怨靈力量的裝備存在。」他肯定道。


  瑟拉菲娜給的資料內容是幾張破舊的剪報,來自各個大州,內容都是在訴說某個巫師家庭的小孩無法使出魔法,卻在擁有力量後形成了黑色的風暴,導致眾多巫師死亡的故事。看起來像是巫師世界這個背景的相關設定,應該是設計遊戲的人藏的彩蛋。


  「沒錯。這是從某個特殊任務當中掉落的道具,我認為可信度應該很高。而如果循著這幾張剪報調查,或許就能夠找到那件裝備。但既然現在已經有這個玩家存在的傳言,那表示那件裝備應該已經被拿走了。」瑟拉菲娜解釋。遊戲裡的特殊或強力裝備多半都有唯一性,因此只要有人獲得,基本上不會再有第二件類似的。


  「我懂了。那麼推測的可信度為?」


  「百分之六十五。」


  「足夠了,有嘗試的價值。」波西瓦點頭,「還有其他線索嗎?」


  「訪問過幾個號稱自己是被闇黑怨靈殺死回到重生點的玩家,或是聲稱自己擁有那件道具或裝備的,還有這些剪報當時我請人調查的相關資料,一併都傳給你了。」瑟拉菲娜邊說邊操作,波西瓦的信件傳來了收到信的提示聲。


  「那麼接下來……」


  「我撥幾個人給你用吧,你對這個遊戲還不熟悉,讓你一個人掛著這頭銜出去闖,應該不用幾個小時葛林戴華德的信徒就會殺掉你了。雖然你沒什麼可以損失的,但你穿這套裝備的樣子我很滿意,暫時還不想看你換掉。」瑟拉菲娜說到一半,突然自己笑了起來。


  「怎麼了?」


  「你滿有被包養的潛力,要是失業可以考慮看看。」


  「不用了謝謝。」波西瓦已經習慣了瑟拉菲娜在私底下的不著調,非常快速而果斷的拒絕。


  「真可惜。總之,那些公會會員當中,有一個我覺得應該可以信任,但畢竟大家都是用虛擬身份,你自己判斷。」


  「好。」波西瓦看見了虛擬面板中公會的分頁當中有了幾條職務調動通知,被調到他手底下的人不多,大約四五個,其中被瑟拉菲娜特別標註的是一位名為蒂娜的玩家。


  「她挺有趣的。你可別太欺負她。」瑟拉菲娜特別交代。


  「能被妳稱為有趣……我有點擔心她的心理狀態。」


  「我對女性可是很溫柔的。」瑟拉菲娜笑了笑,「我很期待你的成功。」


  「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機率可能失敗。」波西瓦道。但如果那人存在,那麼他一定能找到他。


  「我對你有信心。」瑟拉菲娜回答。




2.


  在確認風暴平息後,波西瓦拍了拍膝蓋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站了起身。


  方才的風暴撲天蓋地有如真實的天災,即使所有玩家都知道那不過是虛擬的存在,打在身上也不會造成真實的傷害,只會扣血或是將他們送回重生點,但在感覺到風暴的瞬間,所有人仍然下意識的做出了抵禦的姿態。那就如同人類的本能,在壓倒性的自然力量下屈服。


  雖然波西瓦並不確定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成功存活下來,但他並不擔心。跟著他一起來的蒂娜早就在第一波風暴時就被送回了重生點,所以即使這處不能通訊,回到重生點的蒂娜也應該會第一時間想辦法連絡上瑟拉菲娜,所以此刻他應該做的,就是找到使用這股力量的人。


  他慢慢往發生風暴的中心走去。


  滿地的金錢對波西瓦來說都毫無吸引力,因此只是邁著長腿從上頭直接踩過,奇形怪狀的裝備倒是讓他有些興趣,但也僅止於此。原先他還會避開,後來發覺那不過是浪費時間後,便直接從道具上穿了過去。本來他不太確定方向,但是越往前走,金幣與裝備就越加密集,甚至開始出現某些在空中懸浮著的神器,這讓波西瓦確信他要找的人必定就在前方。


  從今天之後,闇黑怨靈這個玩家,或者該說是這個裝備應該會更加受人矚目吧。波西瓦心想。光是今天在這裡的死亡人數,就已經不是能夠封口的等級,何況威力還如此強大,一傳十十傳百,想必接下來整個遊戲的玩家都會為了這件裝備瘋狂的。


  但這些都不是波西瓦需要擔心的事情。他需要做的只是找到他。




  幾分鐘後,波西瓦成功了。


  闇黑怨靈——或者該說是一名披著黑色斗篷的少年躺倒在地面,身旁滿是神器與金幣,卻動也不動的躺著,一雙眼睛望著站在他身側的波西瓦。斗篷幾乎掩蓋了他的所有身形,只從中露出了一對曲線優美,睫毛纖長而分明的眼睛。那是一雙少年的眼睛,在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上格外奪人心魄,而理應是靈動的面對世界的年紀,此時黑色的瞳眸裡卻含著濃到化不開的沉鬱。


  波西瓦打量他許久,直到少年忍不住開口問:「你也是來殺我的嗎?」


  「我對殺你、或搶奪你身上的道具或金幣都沒興趣。」波西瓦道。幸好少年先一步開口了。否則要他對著對方問你是不是闇黑怨靈,他還真問不出口。


  把闇黑怨靈這四個字掛在嘴上總讓波西瓦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介於尷尬與愉悅中間,而一直到非常久以後,波西瓦才從瑟拉菲娜口中聽見一個能夠敘述出這種感覺,並且相當準確的形容詞。


  中二病。


  對上少年似乎有些驚訝的視線,波西瓦又開口:「但我確實是來找你的。」


  像是明白波西瓦未說出口的提問,少年低聲答道:「『OBSCURUS』是綁定裝備。」綁定裝備,意味著只有殺死持有玩家,新玩家才能取得。


  所以他的猜測沒錯,這果然是一件裝備。波西瓦心想。資料顯示風暴出現過不只一次,就可能性來說,比起一次性的道具,更有可能是裝備。雖然不知道闇黑怨靈這個稱呼是怎麼流傳開的,但這個名稱與裝備的原名或效果都相當呼應。


  「我想也是。」波西瓦回答。如果這麼強力的裝備可以交易,一般人都不會放在自己身上,而是會選擇售出,換取更大的利益吧。


  「你不動手嗎?」少年又問。


  「如果我動手了,你打算怎麼做?」波西瓦問。他沒打算調戲面前的少年,只是純粹對於少年似乎並不在乎接下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己身的態度有些好奇。


  少年並沒有回答波西瓦的問題,只是微微瞇起濕潤的眼睛,或許是笑了,但波西瓦看得相當清楚,他的眼裡並沒有笑意。


  波西瓦又問:「這些裝備或金幣你都不想要嗎?放著會被系統收回吧?」


  「……你想撿就撿吧。」


  「這麼大方?」


  少年回答:「我也撿不了。晚點就會被系統回收了。」


  「為什麼?」


  「技能僵直一小時,無法移動,無法攻擊,血量也只有一點。」


  波西瓦點了點頭。像方才那樣的黑色風暴,就影響的層面來看,是能夠一次殺死數百名玩家的技能,而且很有可能不是看人數,是影響範圍。如果還能反覆使用,不可能不需要代價,否則就太破壞遊戲平衡了。他心想。但這個代價感覺起來並不算嚴重?


  「找人組隊的話就可以避免這個問題了吧?」波西瓦問:「為什麼不這麼做?」


  「技能不分敵我。」


  這就是了。波西瓦心想。如果連友軍都會殺死,那麼這件裝備的實用度就低很多了。


  等等。


  「那我為什麼還活著?」波西瓦問。


  少年看了他一眼,眼裡帶著疑惑,「你……在技能範圍外?」


  「不,我在範圍內。」波西瓦回答。他非常確定蒂娜當時在他背後。不過從少年的口氣,對於裝備傷害為判定範圍的推測看來也是正確的。


  「不可能……這從沒發生過。」少年皺起眉,伸手操作了虛擬面板,「你的名字是?」


  「帕西瓦爾。」


  他翻找許久,最後搖了搖頭,「怎麼會呢……沒找到傷害紀錄。」


  「你呢?」波西瓦問。


  「什麼?」他有些呆愣地回問。


  「你的名字。詢問別人的名字後,應該報上自己的才對吧?」


  「……魁登斯。」少年——魁登斯低聲道。


  「好名字。」波西瓦點點頭。


  「……哪裡好?我不喜歡。」


  「名字代表著取名者對你的期許,取名的人大概是希望你能夠信任他人或是被他人所信任吧。」波西瓦頓了下。他一時間都忘了這是遊戲,所以魁登斯的名稱應該也是自己取的,這個推測或許會有些讓他不舒服吧。但為什麼要取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名字?波西瓦私自腹誹著,並沒有開口尋問。


  「真的是這樣嗎?」魁登斯喃喃開口,「說不定事情根本就跟你說的相反。」


  「也有可能。」波西瓦順著道,望了望四周一片荒涼的環境,「也難怪你的行蹤成謎,為了不被找到,你平常應該都待在傳送門很難抵達的地方吧?怎麼不直接去安全區?」安全區是禁止玩家戰鬥的區域,通常許多不喜歡戰鬥的玩家都會待在裡面。


  魁登斯幾次避開波西瓦的眼睛,但發現波西瓦並沒有打算跳過這個問題,一時衝動就開口回答:「錢太少。」


  波西瓦嘆了口氣。雖然說是意料之外的答案,想想卻覺得有些可悲。科技進步的太快,人類卻來不及跟上,導致了綠洲的存在成了許多人賴以維生的方法,也不知道該說是幸運或是殘忍。就聽他所知,已經有許多付不起錢的學校改用綠洲的頻寬來進行遠程教學與,甚至用播放影片取代教師實際講課來節省費用,但這變相的又減少了許多以校園為生的工作者的薪水來源,也不知道這種惡性循環要怎麼解決。


  他搖了搖頭,轉過身開始打掃戰場,把散落在魁登斯身邊,距離較近的裝備跟金錢都撿了個大概,最後回到少年身邊。


  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命運,魁登斯望著那張俯視自己的臉。雖然只是個虛擬形象,但帕西瓦爾的外觀設定成了中年男性,五官分開來看有些張揚,組合在一起時卻相當有吸引力,衣裝與打扮也都像是符合時代的貴族名門之後,不知為何,魁登斯總感覺帕西瓦爾的臉或許與現實長相相距不遠,起碼魅力相當。魁登斯牢牢盯著他,像是想把殺死自己的人牢牢記在心中那般用力看著,最後緩緩閉上雙眼。


  但死亡卻遲遲未降臨。


  「……你閉眼做什麼,快點同意交易。」溫潤的嗓音響起,過了片刻魁登斯才理解話聲的意義,有些意外地張開眼睛,果然看到對方朝自己送了一個交易邀請。


  「你想做什麼?」魁登斯提高了聲音,幾乎算是警覺地問。


  「交易這些東西給你,讓系統回收太浪費了。」波西瓦看著魁登斯,明明大部分臉龐都被斗篷包覆住,他卻忍不住覺得魁登斯看起來有點像隻試圖露出尖牙發出恐嚇聲的小狗,實際上半點威脅性都沒有,反而有點可愛。他輕咳幾聲除去腦中多餘的想法,但聲音還是不自覺有些放軟:「不管你實際上有沒有拿,這些裝備的主人勢必之後都會找你麻煩,不如就乾脆收下,這樣應該能支撐你一段時間。如果接下來沒別的事,就在安全區域躲著,你也不是什麼壞人,頂多算是自衛過當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魁登斯衝口而出。


  「你是嗎?」波西瓦笑笑。即使是虛擬,很多事情是騙不了人的。魁登斯的談吐跟眼神都是少年才有的青澀,聲音如果沒經過修改的話,應該也頂多二十歲左右,頂多算是個青年。他不認為這樣的孩子能有多壞,「真的不收下?」


  魁登斯的表情被隱藏在斗篷之下,但波西瓦只是胸有成竹地望著他,沒過多久果然聽見了接受邀請的系統提示音。波西瓦把剛才撿到的裝備一件不留全都給了對方,金幣亦同。


  「……一人一半吧?」魁登斯問,波西瓦只是搖頭,「沒事,我用不到。對了,別人對你用道具可以嗎?」


  「我不知道……」


  「那就試試。」波西瓦催促著魁登斯按下同意,三兩下結束了交易,接著就把身上的補血藥水對著魁登斯使用。


  紅色的光點從魁登斯身上飄出,魁登斯原本蒼白的皮膚似乎恢復了一點血色。


  波西瓦點了點身上的藥劑,詢問魁登斯後,意外聽見了一個即使把他全身上下的藥劑都用完也無法恢復的數字。他立刻面無表情地將本來打算使用的第二罐藥劑收回背包裡,自然而然地道:「至少我們証實了別人可以對你使用道具。」魁登斯安分地點點頭。


  波西瓦又試著召喚出了騎士墮鬼馬,雖然這個區域禁止飛行,但在地面上做為代步用,騎士墮鬼馬也綽綽有餘了,他成功地把魁登斯拉上馬,安置在自己身前。


  「你做什麼?」魁登斯問,並沒有拒絕波西瓦的共乘邀請,只是因為裝備的副作用,讓他幾乎是倒在波西瓦身上,任由波西瓦指揮魔杖擺布。


  「換個地方。好不容易活著,總不想躺在地上等人來殺你吧。」


  波西瓦看著自己視線右下角出現的視窗微微勾起嘴角。


  不出他所料,瑟拉菲娜果然迴避了遊戲規則,從現實世界要求線下視訊通話,並在他暫時選擇了靜音,準備等等再下線回撥時,改用信件來告訴他她發現葛林戴華德那邊似乎有了動靜,她會盡可能攔住他們,但如果他還在那片荒野,盡速離開。


  「為什麼?」披著黑色斗篷的青年問:「為什麼要幫我?」


  「或許是……因為你們太認真了吧。」


  認真到,像是把這裡當成第二個世界般活著。


  「好好活著吧。」波西瓦拉起韁繩,騎士墮鬼馬發出嘶鳴後,張開了蝠翼。





  瑟拉菲娜站在大廳的高台上,一看見慢條斯理走進美利堅魔法國會大廳的波西瓦,便氣勢洶洶地衝過來問:「怎麼現在才回來?」


  「抱歉,繞了點路。」波西瓦毫無歉意地道。


  瑟拉菲娜在波西瓦的背後什麼也沒看見,皺起眉頭問:「人呢?」


  「妳說蒂娜?她應該是回重生點了,我聯絡不上她,但她沒有聯絡你嗎?」波西瓦回問,表情似乎有些緊張。當然,熟知他的人——例如瑟拉菲娜——就會知道那不過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的眼裡仍帶著些許戲謔的神色。


  波西瓦的話在大廳中引起不大不小的騷動。蒂娜雖然不是公會的幹部,但她直言不諱的個性和高強的戰鬥技術,都在公會當中為她贏來一票好感——這是明面上的理由,實際上她更為人所熟知的原因是她有個美麗(當然是遊戲造型)且聰慧的妹妹,雖然不參與戰鬥,但後勤做得相當好,在公會幾乎是夢中情人一般的存在。


  「當然有。」瑟拉菲娜瞪他一眼,「蒂娜沒事。」


  「那妳想問誰?」波西瓦又問。


  「別裝傻。你知道我想問什麼。」瑟拉菲娜當然知道這是波西瓦刻意的壞心,但她並沒有被激怒,只是冷靜地追問。


  波西瓦有些遺憾,於是乾脆道:「走了。」


  「走了?」瑟拉菲娜忍不住提高音量,瞬間感覺到自己收穫了許多原本就待在公會大廳,正在朝他們偷偷張望的視線。他們似乎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瑟拉菲娜突然想起公會會員當中可能隱藏著的敵方間諜,想了想後索性拉起波西瓦就往自己的辦公室走。


  一關上辦公室的門,瑟拉菲娜掏出魔杖朝著四周放了個抗擾咒,接著立刻開口質問:「闇黑怨靈呢?是裝備還是道具?」


  「是綁定裝備。持有者叫做魁登斯。」


  「不出所料。」瑟拉菲娜點頭,「所以現在在你身上?」


  「不在。」


  她皺起眉。「出了意外?蒂娜跟我說她在重生點遇到了所有去圍堵闇黑怨靈的玩家,唯獨嗎沒看到你。她還擔心是你迷路了,說要在附近找你呢。」


  「……可以請她回來休息了,謝謝。」波西瓦無言以對。他雖然對遊戲不熟悉,但是在遊戲裡迷路?那姑娘真有異想天開的推論精神,難道他看起來連虛擬地圖都不會用嗎?


  「所以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闇黑怨靈怎麼了?還有,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玩家死了?」瑟拉菲娜問。


  「這得從更早一點開始說了。」波西瓦用魔杖替自己拉來了一張椅子,還憑空變出了一組茶具,從茶壺裡倒出了紅茶。


  「洗耳恭聽。」瑟拉菲娜在辦公桌對面坐下,接過波西瓦遞過來的茶。





  跟瑟拉菲娜交換條件的那個晚上,由於她打算借給波西瓦的幾個人並不全在線上,因此波西瓦只是寄了封信給他們告知隔天自己的上線時間,要求他們在那時來公會大廳集合,隨即就下線。


  待他下線,早已是深夜,瑟拉菲娜相當守信地將與會者更動的理由發了過來,根本就只是見雞毛蒜皮的小事——對方的公司內似乎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醜聞,跟他們沒有關係,甚至連成為會議上的籌碼也沒辦法——想到自己居然為了這種事答應了瑟拉菲娜無理的要求,波西瓦就覺得有些無奈,但他也只能將資料記下,打算找到機會再好好回敬。


  眼看已經超過了平時的休息時間,他只好盡快休息,並將鬧鐘提早了一個小時,打算提早起床準備報告。


  隔天的報告相當順利,連挑剔的瑟拉菲娜都難得給了個讚賞的眼神。而雖然覺得付出與收穫完完全全不成正比,但既然已經答應了瑟拉菲娜的交易,波西瓦也沒有打算推諉,而是在應酬結束後就盡快上線,打算趁早把這件事了結。


  上線後沒多久,瑟拉菲娜就送了個通話邀請給他。


  波西瓦接起電話,瑟拉菲娜劈頭就說了句:「我還以為你不會上線呢。」


  「答應了我就會做到。」波西瓦回答。


  「那好,我就不去找你了,等你的好消息。」她每天能上線的時間也不多,但身為一個大公會的會長,像昨天那樣陪著他虛耗一晚已經是偷閒的極限了,正當她一面與波西瓦交談時,背景還能聽到有幾個公會幹部追著她跑的聲音。


  兩人簡短三言兩語交談後,波西瓦就掛斷了通話。接著熟悉了下幾個被分過來的「部下」後,他就開始了對闇黑怨靈的調查。


  花了幾天的時間,波西瓦就鎖定了幾個可能的方向,而其中最讓他感覺可疑的,是一個名為賽倫復興的公會。


  這個公會也讓人感覺很有意思,明明立址在巫師世界,卻只招收討厭巫師的玩家,甚至很推崇燒死女巫或巫師的言論,也不知道該說他們到底是對那個年代考據嚴謹,或者只是玩遊戲玩到瘋魔了。而賽倫復興雖然看起來對巫師毫無興趣,甚至互為仇敵,但在波西瓦的多方打探之下,卻發現他們似乎曾經也調查過這個任務串,甚至因為表現出來的態度,導致從沒被懷疑過。


  波西瓦將底下的人手分配下去,並將蒂娜派往監視賽倫復興。而沒隔多久,蒂娜就傳來了好消息。


  「妳再說一次?」


  「是的,部長。」蒂娜表情嚴肅道:「我懷疑賽倫復興會涉及人口販賣!」


  「現實的人口販賣?」波西瓦神情嚴肅。


  蒂娜似乎噎了一下,「……呃,那就該下線報警了。」波西瓦也發現自己多想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讓蒂娜自行說了下去。


  從蒂娜的口中,波西瓦得知了一條任務的支線。任務內容是來自某個巫師家族的委託,想找到他們失蹤的弟弟,而這個任務看似與剪報內容無關,實際上則跟巫師世界某些日常任務當中提到的失蹤小孩有關,而紐約區域小孩失蹤的線索都隱隱指向了賽倫復興。


  「這種事能夠辦到?」波西瓦有些詫異地問。


  「遊戲提供的是選項,做出決定的是人。」蒂娜看了波西瓦一眼,「像這種狀況,可能是有玩家用了比較粗魯的方式過任務,導致任務系統必須反向發布任務修復。比方說,如果某些玩家的任務是殺死某個角色,但是玩家可能用了炸彈把整條街都炸掉,那麼綠洲就會產生出相關角色,把其他原本應該是這些角色發布的任務獎勵,改用其他任務名義發放。」


  「如果是照這個邏輯,賽倫復興會的成員可能在過某些任務時殺死了許多原本身上有任務的小孩,導致父母發布了尋找孩子的任務?」


  「應該相差不遠。」蒂娜點頭,寄出一份名單給波西瓦,「雖然賽倫復興會的會員流動率很高,但是仍然有兩次高峰是有大量人退出,其中一次剛好跟開始發布孩童失蹤任務的時間對得上。」


  「值得調查。」波西瓦點頭,「繼續盯著他們。」


  「實際上,部長。」蒂娜突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在那瞬間,她樸素的外觀看起來居然與她妹妹亮麗的外貌相當相似,「我有個點子。」





  「你是說,你們最後假裝成新手玩家,混進去賽倫復興裡?」瑟拉菲娜的表情幾乎可以說是不敢相信,「那幾乎是個純PVP型公會!」


  「這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波西瓦道:「要騙倒那些人很容易,他們並不使用,或者該說是根本不會使用魔法確認我們的身分。兩罐變身水,跟兩個願意多出一筆收入,取而代之地是暫時離開巫師世界的新手玩家,就足以串通起來騙倒他們。」


  瑟拉菲娜看了波西瓦兩眼,突然笑了起來,「也對,你們應該很難被拆穿。」


  波西瓦沉默了幾秒鐘。他完全懂瑟拉菲娜是什麼意思,實際上,他們在公會裡打探情報時也是以他為主,一個有說服力的現實身分,不用說得太明白,加上他對遊戲的陌生,完全可以扮演一個渾然天成的新手,蒂娜只要在一旁適時的點頭或是保持安靜就可以了。


  他決定不跟瑟拉菲娜計較,快速說下去,「在經過幾天的調查後,我們找到了一個角色,叫做莫蒂絲提,是個小女孩,我們猜想她很有可能就是闇黑怨靈任務的發放者。現在這個角色已經不存在了,但還有很多與她關聯的角色存在,於是我們開始從這個角色的人際關係下手。」


  瑟拉菲娜點了點頭,示意波西瓦繼續向下說。裝備既然已經發放,由於不可能再產出相同的任務,那麼任務的內容顯然不重要。不過此時更讓她好奇的是,這個角色是怎麼與闇黑怨靈的持有者扯上關係的。


  「後來,我們找到有人會定期在莫蒂絲提的墓地獻花。」波西瓦低聲道:「一開始我們不確定這個人是不是玩家,後來蒂娜發現,某些花並不是非巫師世界的原生物,這才確認了這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墓地嗎……這果然很像你的想法,找你來是對的,一般玩家不會對遊戲裡的角色墓地有興趣。」瑟拉菲娜回應,「後來你們又是怎麼被賽倫復興那麼多人發現的?」


  「……聊天時不小心露了破綻。」


  「是蒂娜吧。」瑟拉菲娜了然地道,蒂娜就是某些時刻有些太過粗心。


  波西瓦笑了笑,繼續道:「一開始我們在得知疑似裝備的持有者,也就是魁登斯的身分後,我們就打算離開。而他們或許也猜到了我們的來意,於是開始跟蹤我們,直到變身水的藥效解除,他們發現了我的職位。」他皺了皺眉,「妳也知道他們對巫師的反應,我們寡不敵眾,被他們追著跑到了曠野,剛好遇上了魁登斯。他們發現魁登斯後就轉移了目標,而魁登斯判斷我們都是敵人,於是出手攻擊。」


  「他一個人就殺死了所有玩家?」瑟拉菲娜問,看到波西瓦點了點頭後,有些滿意地笑了,「這件裝備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葛林戴華德一直想找到他。」她頓了下,「那你為什麼沒事?難道是……」瑟拉菲娜用非常難以言喻的眼神打量著波西瓦。


  「不管妳在想什麼,絕對都是錯的。」波西瓦斬釘截鐵道。他完全不想知道瑟拉菲娜的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也不確定原因是什麼,總之他並沒有對我造成傷害。」


  「好吧。」瑟拉菲娜的眼神還帶著可惜,但很快就被波西瓦寄送的裝備相關資料吸引了注意,「原來是這類型的裝備嗎……怪不得……所以,魁登斯人呢?」


  「我說過,走了。」


  「你沒留下他?他的能力將在公會戰中成為我們最大的殺手鐧!」瑟拉菲娜瞪大眼睛。


  「瑟拉菲娜。」波西瓦笑了,幾乎可以說是愉悅的回答:「我跟妳的約定是找到他,並且不讓他成為你的敵人,我要求過他不要加入葛林戴華德的公會了,但他認不認同,或剩下的事情並不在我們的條件當中。」


  「所以,你也沒有留下他的聯絡方式對吧?」


  「沒錯。」


  瑟拉菲娜無言片刻,「替我多找這點麻煩,很開心嗎?」對於美利堅魔法國會來說,要在巫師世界找到一個人真的不困難,波西瓦的舉動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充其量只是加長一點時間。


  「當然,能給妳造成麻煩的事,我都很樂意去做。」波西瓦回應,「對比妳做的事情,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回敬,瑟拉菲娜。」




3.


  帶著難得愉快的心情,波西瓦退出遊戲,想著自己應該有很長一陣時間不會再用到,於是拿起一旁摺疊整齊的防塵罩抖開,將才使用不到數日的虛擬體感設備又再次蓋上。


  實際上,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直接回收或是送給更需要的人,雖然放在牆角是不至於太佔空間,但無人使用總歸有些浪費。不過這畢竟也是份禮物,他不太好意思直接處理掉,也擔心要是真的送人,反而讓瑟拉菲娜抓到藉口以此作為把柄,因此只能一直擺著,盡可能眼不見為淨。


  雖然這次最後他成功小小反將一軍,但衡量到這段時間付出的心力與時間,波西瓦判斷瑟拉菲娜應該會把這件事暫時拋在腦後,將心力放在該打倒的主要對象上,因此,如果不出意外,他的耳根應該可以清淨很長一段時間。


  想到自己不用再配合瑟拉菲娜突如其來的靈光一閃,波西瓦幾乎都想去外頭遛一圈馬歡慶了,只是考量到現在天色已晚,想了想還是放棄這個念頭,轉而靠在床頭,就著暖黃的燈光讀了一會兒書。


  紙本書在這個年代已經成了上流社會才能買得起的奢侈品,甚至蔚為風潮。但因為上個世代製作一本書需要耗費的資源太多,即使後來改良,但為了保護環境資源,各個國家依舊積極鼓吹用電子化取代紙本,不但節省空間又更加環保,導致了後來紙本出版量節節下降,最後幾乎被全部淘汰。某些精工製作的特殊技術甚至被棄置多年,導致現在現在紙本書的價錢居高不下,幾乎都能抵上一台二手車。


  即使身在那樣一窩蜂追逐流行的風潮當中,波西瓦也沒有購買所謂的「當代經典」——那當中包含了諾貝爾文學獎或是各國大獎的作者作品,重製後做成了精裝本,製作精美,價格當然也不斐——一方面原因是那些體裁與寫法已經不符合時代,適合做為研究,但消遣上樂趣略有不足,另一方面則是多半的內容他都已經在兒時讀過,也並不符合他的喜好。


  他更喜歡尋找某些名不見經傳的作家,不論是讀他們的散文或詩集,都能讓他從文字的枝微末節體會到那個年代才有的高亢色彩。那是資訊網路蓬勃發展沒多久的年代,識字率普及,通訊網路設備發達,政府也還沒來得及完全掌控住這股力量,無數平凡人都能隨手揮灑幾筆,透過網路得到專屬於自己的聽眾。


  那是個美好的年代。


  波西瓦用三個晚上讀完了那本寫滿醜陋、恐怖、罪惡,卻字字句句瑰麗開放如黑暗之花的詩集,為了文字的魅力戰慄、拜服。不知為何,他在閱讀時總忍不住想起魁登斯,那個他只知道一雙美麗的黑色眼睛,以及含載著信任名字的孩子。他想像他行走於無人的曠野,像是死神行走於陰影,黑色的巨鷹會在他頭上無雲的天空盤旋,毒蛇則在樹叢下滑行,晚上則會有胡狼在月下嚎叫孤寂,卻無人知曉。


  他暗自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將詩集放到閱畢的書架上,還沒考慮好今晚剩下的時光該如何打發時,麻煩卻不請自來。


  他思肘再三,還是接起了通話邀請。虛擬螢幕另一端的瑟拉菲娜望著他,神情似笑非笑,仍然穿著那套黑鳳凰般的長裙,背景是美利堅魔法國會當中她的辦公室。


  「什麼事?」他問。


  『我沒想到你手腳這麼快。』她回。


  「我不懂妳的意思。」波西瓦皺眉,他瑟拉菲娜若有所指的話語讓他有些不耐煩,但仍然按捺性子道:「我們的交易應當已經結束,互不相欠。」


  『那是在你沒有做多餘的事的情況下。』瑟拉菲娜嘴角隱約含著憤怒,眼裡看好戲的成份卻占了非常大的比例,『你對闇黑怨靈……你對魁登斯做了什麼?』


  「妳這話什麼意思?」沒來由的指控讓波西瓦詫異地回問:「我什麼都沒做。」


  『別裝了。』瑟拉菲娜用鼻子哼出笑聲,『我也沒想到你下手居然這麼快,但你也別想抵賴,人家現在都找到我門前了。』


  波西瓦睜大眼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誰找到妳門前?」


  『還能有誰?你的小情人魁登斯囉。』瑟拉菲娜回答。


  在瑟拉菲娜的轉述當中,波西瓦終於了解他不在線上的這個禮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那場鋪天蓋地的風暴後,賽倫復興會像是瘋子般,試圖找出害他們許多會員失去裝備與金錢的闇黑怨靈——也就是魁登斯——但在搜尋未果後,他們找上了等級被同樣清零的蒂娜,誣陷她與魁登斯串通,試圖逼美利堅魔法國會負責賠償。瑟拉菲娜當然沒讓他們得逞,不僅義正辭嚴地否認了這件事,還反倒是一番連說代打讓賽倫復興會差點沒割地賠款。


  但當這件事似乎要這麼平息下去,而賽倫復興打算自認倒楣時,魁登斯突然找上了美利堅魔法國會的會員們。


  正確來說,他想找的是「帕西瓦爾」。


  一開始,在傳送門附近被攔住的會員根本沒人知道帕西瓦爾是誰——雖然這個名字已經被掛在公會職位表裡,美國魔法安全部部長的欄位上,但出現的時間還短,帕西瓦爾本人露面的次數也不多,大多數人也沒有每天盯著職位表的習慣,因此這個名字只讓會員們感覺陌生——因此即使魁登斯問了許多人,也沒人能夠回答他,更沒有人認出魁登斯的身份就是令人為之色變的闇黑怨靈。


  但幾天後,賽倫復興也注意到了到處在找美利堅魔法國會會員的魁登斯,更認出了他就是他們曾經的會員,聯想到最近的事件,賽倫復興的會員採取了最不智的行為。


  他們攻擊了魁登斯。


  而魁登斯在試圖閃躲攻擊未果後,直接召喚出了黑色風暴回擊,導致傳送門附近的所有玩家全都在黑色風暴中死亡。而在得知這件事後,瑟拉菲娜第一時間帶著蒂娜找到了魁登斯,將他帶回美利堅魔法國會保護。而魁登斯本來在冷卻時間結束後就想掙扎著離開,卻在聽到瑟拉菲娜說出自己認識帕西瓦爾後,立刻安分了下來,並在瑟拉菲娜邀請他加入美利堅魔法國會時,要求見到波西瓦。


  「所以,妳知道他找我究竟想做什麼嗎?」波西瓦皺眉問。


  『還能做什麼?想必是你的風流債啊。』瑟拉菲娜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但在看到波西瓦似乎真的不知道魁登斯找他的原因後,漸漸轉變成非常懷疑的表情,『難道你真的什麼都沒做?這不可能啊,他感覺起來就是你會喜歡的類型……』


  「……只是遊戲,還能做什麼?」何況他一直都包著斗篷。


  『這提醒了我應該送你最新款的全套體感裝備。』瑟拉菲娜立刻彈指。


  「……我真的用不到,謝謝好意。」聽名字波西瓦就可以想像那是什麼東西,但虛擬的觸感怎麼可能可以比得上真實,他對這一點興趣都沒有。


  『話別說得太早。對了,我是來叫你上線的。』瑟拉菲娜理所當然地開口。


  「為什麼?」波西瓦不認為魁登斯引發的那些事情跟自己有關,也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幫瑟拉菲娜說服魁登斯,「我沒有需要上線的理由吧?」


  『為了你的小粉絲?』瑟拉菲娜試著問。


  「我拒絕。」


  『好吧,那就沒辦法了。』瑟拉菲娜嘆了口氣,『既然你不上線,那麼魁登斯應該會覺得我說認識你是在說謊,所以也不會加入公會,那麼我就無法用公會的力量保護他了。如果他離開,想必接下來賽倫復興會的人一定會去圍堵他或是偷襲他,但即使這樣,我也幫不上他的忙了呢。』


  「那我也只能為他祈禱了,希望他能平安無事。」波西瓦毫不猶豫。


  『波西瓦!我沒想過你是這麼冷漠的人!』瑟拉菲娜瞪大了眼睛指責他,『以前的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這都是拜妳所賜,我已經學會不要濫用我的善心。」波西瓦冷漠道。


  『嘖。』瑟拉菲娜非常不滿地咋舌,『好吧,提出你的交換條件,我考慮看看。』


  「……如果我就是不想答應呢?」


  『別傻了,難得可以佔上風的機會,難道你會蠢到錯過嗎?』瑟拉菲娜笑了聲,『我也可以接受你暫時保留,好好考慮到底該用在什麼時候,但你現在就得立刻上線。』


  「三個要求。」


  『少得寸進尺!最多兩個!而且你必須說服他加入公會!』


  「我會試著說服他,但他最後做什麼決定我不會干涉。」波西瓦道。


  『成交,上線。』瑟拉菲娜說完立刻切斷了通話,而波西瓦在片刻後嘆了口氣。


  他有種預感,或許自己並不應該答應。





  美利堅魔法國會所有公會幹部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而當波西瓦推開屬於他的那間,果不其然看見了正安分坐在椅子上的魁登斯。


  一見到波西瓦出現在自己面前,魁登斯被遮掩在斗篷下的眼睛立刻為之一亮,激動地站起身,想了半天才從嘴裡蹦出一個稱呼,「……先生!」


  對於魁登斯有些古怪的稱呼,波西瓦只是暗暗皺了皺眉,沒有糾正,只是開口詢問:「你找我做什麼?」


  魁登斯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好半天都沒擠出幾個字,波西瓦只能先讓他坐下,用魔法替他倒了杯茶,自己則是有些不耐煩地靜音了瑟拉菲娜那端不斷傳來的文字訊息。


  在茶香裊裊間,魁登斯原先看起來有些緊張的心情似乎也放鬆了許多,原本緊縮的雙肩槌了下去,雙手捧著小小的茶杯,看上去對於紅茶相當喜愛,卻一口也沒喝。


  「不喜歡嗎?」波西瓦問。


  「沒有!我很喜歡!」魁登斯立刻回答,急忙把紅茶喝下,卻因為沒有解除臉部裝備的原因,看上去就像是隔著面罩喝了口茶般動作古怪而趣味,讓波西瓦在內心暗暗低笑。


  「怎麼樣?」看到紅茶被喝得精光後,波西瓦有些自得地問。雖然不過是遊戲,但在生活細節上仍然不想虧待自己的他,在潛入賽倫復興會的那段期間花了點時間,測試了許多種遊戲內部的道具,最後才找到這種近似於他平常喜愛的口感與香氣的茶葉。魔法雖然方便,但如果沒有預先設想好想要的類型,即使能變出熱茶,出現的也不過是最粗糙無味的那種。


  「很……很不錯?」魁登斯不太確定地回答,「聞起來很香。」


  波西瓦深思了幾秒鐘,這才驚覺或許不是遊戲的不足,而是兩人穿戴的體感裝備等級不同,導致能夠使用的功能並不一樣。瑟拉菲娜即使是隨手送出的禮物也是挑著最貴的設備,各種功能都相當全面,模擬食物的口感或香氣也不在話下,但魁登斯想必是用最基礎的那種,能夠使用的功能有侷限,連味道都無法模擬。


  由於體感裝備可以從大腦神經刺激玩家的五感,達到模擬感官的功能,較為初階的裝備為了避免玩家在遊戲當中進食後就遺忘現實也需要補充熱量,又沒有身體機能的監測警示功能來告知玩家該下線了,通常直接捨棄味覺相關的部分功能,避免再次發生遊戲剛上市沒多久,就有許多玩家餓死在遊戲當中的狀況再次發生。


  雖然為了遊戲體驗,通常一般玩家都會盡可能存錢更換更好的設備,好讓虛擬與真實的界線更加模糊,但想到上次魁登斯在無意間透露的金錢狀況,波西瓦帶著歉意道:「抱歉。」


  魁登斯連連擺手,「是我的問題!以前大家也都叫我存錢換設備,是我自己把錢挪到其他地方使用,先生一點錯也沒有!」


  這一番過於親暱跟體貼的口氣讓波西瓦雖然感覺不太自在,但內心深處卻又覺得這樣的崇拜讓他相當受用,但他很快就揮除那些雜念,轉而向魁登斯提問:「所以,你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是來道謝的!」魁登斯很快回答,「還有我想把這個給你。」波西瓦的面前跳出了一個交易邀請視窗。「我把你交易給我的那些裝備賣掉了,扣掉我需要的還多了很多……所以我想把多的給你。」他的眼睛微微瞇了下,波西瓦猜測或許他是在面罩下露出了一個微笑。


  雖然如此,波西瓦仍是按下拒絕。「道謝我收到了,錢就不閉了。」


  魁登斯約莫也猜到了這樣的發展,因此並沒有在此事糾纏,而是跟著取消交易,但緊接著又很快追問:「先生,聽瑟菈會長說,您很少登入綠洲?」


  「正確來說,是我沒有玩虛擬遊戲的習慣。」波西瓦回答。


  「為什麼呢?」魁登斯的聲音帶著不解,「大家都在玩的。」


  「我不喜歡把時間耗費在虛假的事物上。」


  「您覺得這一切不夠真實嗎?但這已經是我玩過模擬度最高的虛擬實境遊戲了呢。」魁登斯問。


  波西瓦嘆了口氣,示意魁登斯望向四周,「確實,這裡打造出了1920年代的風格,桌子、櫃子、椅子,甚至是裝飾品,不得不說場景的搭建連細節都相當完美,但那又如何?」


  他把放在桌上的茶杯如同貓一般輕輕往地上撥去,裝著仍在飄散熱氣的熱茶,薄到幾乎透明,上頭用細筆勾勒金色花紋的白色陶瓷茶杯,在落地的瞬間發出了清脆的破碎聲,接著波西瓦將它慢慢拾起,重新擺到魁登斯的面前。


  茶杯上一點裂痕都沒有,仍然完美無缺,光亮如新,連茶都還冒著白煙。


  「你看。這就是這裡的『真實』。在這裡,不合理的事被視作是規則,而合理的事情卻不是人人可以擁有,即使有某些事物是特殊的,被稱為獨一無二,實際上也只不過是一串代碼,要複製只是動動手指的事情,而他們之所以不做,只是想讓你在這裡花上更多時間、更多金錢、更多關注。」


  「虛假的事物不會因為相像而被視作真實。沒有被時間風化過的痕跡,沒有歷史的底蘊,即使做得再像又如何?他依舊永遠無法成真。」波西瓦下了結論。


  魁登斯眼神有著明顯的掙扎,顯然是不認同,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開口,因此最後他只是輕聲問著:「如果您真的不喜歡這裡……那您之前又為了什麼,會出現在我面前呢?」他望向波西瓦的眼裡帶著希冀的光,像是船員望著燈塔、孤寂的人望著月光、孩子望著櫥窗裡的娃娃的眼神。


  「那是因為我跟瑟拉——會長要求我上線的。」對著那雙閃亮的眼睛,一個不留神波西瓦便差點把瑟拉菲娜的真名說出,「我跟她交換了條件,而她要求我找到你。」


  「所以您之所以沒有殺我,而是救了我……也是因為她的要求嗎?」他問。


  波西瓦遲疑許久,最終仍然沒有否認。


  雖然照瑟拉菲娜的本意,殺死魁登斯,取走「OBSCURUS」應該是更好、更有效率的做法,但波西瓦就是沒有這麼做。一開始或許是為了給瑟拉菲娜添賭,但在見到魁登斯,望進那雙永遠像是籠罩著水光的黑色眼瞳後,波西瓦也不太確定自己的決定是否真的受到了影響。


  但他很熟悉魁登斯現在的眼神。那就像是溺水之人找到浮木般的渴望,雖然對波西瓦而言,只是施捨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但再微小的蛛絲都能救人離開地獄,蝴蝶翅膀也能掀起颶風。可惜,他沒有打算讓這樣的可能性繼續延伸下去,這太像一種退讓的縱容,他沒有打算讓任何人擁有這樣的權利。


  「……我明白了,先生,但請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魁登斯彷彿用著最後的勇氣問:「請問您跟會長的關係是……」


  波西瓦第一時間腦中閃過了無數種他曾在內心腹誹過無數次的詞,惡龍與可憐的王子、魔女與無奈的獵人、巫婆與辛勤工作卻總是沒有合理回報的矮人,還有更多無法束諸於言語的負面情緒。


  「我想,我應該沒有回答你這個問題的必要。」但最終,波西瓦沒有從中挑選任何一個詞,而是用了有些傷害性的說法,「畢竟我們只有過一面之緣。」


  魁登斯如同波西瓦的想像,安靜而緘默地望著波西瓦的臉,許久之後緩緩低下頭,任寬大的黑色斗篷帽簷遮蓋了他唯一展露在外的雙眼。


  波西瓦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段年幼時與父親的回憶。他們一向很少交談,多半都是命令與服從,但那次,波西瓦難得忤逆他,撿了一隻小狗回家。一開始當然是不贊同的,但當後來看到波西瓦堅定的態度後,他父親並沒有繼續阻止,只是淡淡對他說了幾句話。


  別對弱小的生物施以善心。


  為什麼?年少的波西瓦問。牧師說,上帝的旨意是讓我們愛所有事物,若有富餘,則分給不足的人。


  因為當牠們習慣仰賴,便會失去生存的能力,任人宰割。


  他們並沒有對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但當那隻小狗死於誤食時,而那本來不該發生在牠身上——野生的犬種都明白什麼該吃而什麼不該,也有尋覓解毒藥草的能力——波西瓦突然明白了他父親的意思。


  是他的錯。


  魁登斯搖了搖頭,突然開口:「不對。」


  波西瓦突然從回憶中被喚醒,而當他望向魁登斯時,便看到魁登斯解除了一直遮著臉的斗篷,露出了布料底下遮掩的樣貌。


  有些短的髮型與瘦削的臉龐都是非常普通的模樣,卻讓靈動的黑色眼睛在蒼白的皮膚上分外明顯,明明面無表情,微微嘟起的嘴唇像是正在期待親吻,身材高大卻奇異畏縮的坐姿,身上則穿著暗紅襯衫搭配黑色馬甲,搭上直條紋的灰色長褲,平常到甚至可以說是樸素黯淡的著裝,與波西瓦辦公室內華麗的風格完全不相符,卻又奇異地隱隱相襯。


  魁登斯望向波西瓦,對著他淺淺露出微笑,「這樣才是一面之緣,先生。」


  瑟拉菲娜說得對。望著魁登斯的臉,波西瓦有些絕望地想。雖然只是虛擬外觀,但魁登斯看起來好像真的是他喜歡的類型。





  魁登斯很快就加入了美利堅魔法國會。


  收到訊息通知後,瑟拉菲娜毫不吝惜地稱讚了波西瓦一番,很自然地忽視了他臉上看似完美,實則思緒一團混亂的表情,而波西瓦則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當時到底為什麼答應了魁登斯一週至少會上線一次的要求。


  明明這間公會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頭銜是虛擬的、姓名是虛擬的、外觀也只是虛擬的,但才過了三天,波西瓦就忍不住找了個藉口上線。


  他們兩人的對話本應該完結在他毫不留情的嚴厲話語當中,但那之後,魁登斯卻像是不在意般輕易迴避了那把言語鑄造而成的刀,接著反而對波西瓦提出了邀請,邀請內容則是關於「綠洲」。


  討厭你不理解的事物是不公平的。以這個理由,魁登斯說服了波西瓦。又或者,是波西瓦選擇被這個理由說服,最終答應要與他一同看看綠洲。


  見到波西瓦上線,瑟拉菲娜立刻發來文字消息詢問:『終於上線了?來找小情人的嗎?』或許是在忙,她並沒有像平常,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當面嘲笑波西瓦的機會。


  『只是突然想起來蒂娜有些東西還在我這裡,我上線來還她。』波西瓦同樣傳訊回應。


  『你以為我會信嗎?』


  『隨妳信不信。』波西瓦扔下一句狠話,接著便像是在逃避般,在聯絡上蒂娜,得知她正在公會大廳等人後,立刻關閉了訊息介面,不再觀看。


  「部長!」一見到踏進公會大廳的波西瓦,蒂娜立刻朝著他揮手,「我還以為瑟菈會長說你以後都不會上線了呢!」


  「……是不會那麼常上線。」波西瓦道。


  「咦?是這樣的嗎?」蒂娜一臉困惑,「我怎麼覺得我聽到的是再也不會上線……大概是我記錯了吧。」她笑著把這件事拋到腦後,「那部長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來把東西還給妳。」波西瓦把之前從荒野裡幫她撿回來的金幣跟裝備交易給她。


  「對喔!我都忘了!」蒂娜驚訝道,接受交易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不過這些……其實我現在也用不到了。會長說我的死亡是因為替公會出任務,所以給了我額外的補償讓我重新買裝備,所以我身上現在的裝備已經比這些更好了呢!就是經驗沒了有點可惜。」


  「很快就會練回來的。」波西瓦安慰她。


  「對啊,不過經驗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用處,其實沒有也無所謂。」蒂娜擺了擺手,大剌剌一臉不在意的樣子,「對了部長,順帶問你,你聽說我們終於要總進攻的消息了嗎?」對上波西瓦困惑的眼神,她解釋:「公會戰啦,公會戰!」


  「怎麼這麼突然?」


  「會很突然嗎?我們已經開戰快三週了呢,距離規定要停戰的一個月時限都快到了。我一直很期待我們能把對方爽快俐落地把對方解決掉呢,他們太煩人了又一直亂攻擊普通玩家,太討厭了!」說到一半,她話鋒一轉,「不過之所以突然主動進攻,聽說是因為我們拿到了秘密武器!」


  「什麼秘密武器?」波西瓦問,心中卻隱隱有了答案。


  「都說是祕密武器了,當然是秘密啦!」蒂娜笑著答:「我猜,應該是我們之前調查的那個!」她對著波西瓦眨眨眼睛,用口型說著闇黑怨靈。「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詳細內容據說只有會長知道。我還想偷偷問部長你呢,你跟會長這麼好,應該也知道吧?」


  「不,我沒有聽她說起。」波西瓦說道,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心臟都沒有跳快半分。


  「那真可惜。」蒂娜嘆了口氣,「它現在應該在會長手上吧,好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子啊。」


  「蒂娜小姐……先,先生!」從遠處小步跑了過來的魁登斯,先是看到蒂娜,本來想上前打招呼,卻發覺波西瓦也站在蒂娜身邊,頓時連話都說不好了,緊急在不遠處停下腳步,想上前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循著聲音望去,波西瓦看見了魁登斯,他今天穿成了完全不同的樣子——原本過短的髮型被換成了略捲的及肩長度,帶著白色的蝴蝶結領巾,穿著合身的三件式黑色西裝——非常明顯,絕對是瑟拉菲娜的手筆。


  太合適了。波西瓦忍不住在心中想。瑟拉菲娜也只有這點品味可以被讚揚罷了。


  「魁登斯!」蒂娜快活地喊著他,「快過來,我替你介紹帕西瓦爾部長!他可是很少上線的!」見到兩人臉上都有些奇妙的表情,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咦?你們認識啊?」


  「我們見過。」波西瓦含蓄道。


  「認,認識。」魁登斯有些遲疑地道:「有過一面之緣。」他補充,而波西瓦在聽到這句話後,嘴角輕微抽動了下。


  「那太好了,不用介紹。」蒂娜拍了拍此時才慢慢走到她身邊的魁登斯肩膀,「我們等等打算一起去練等!」


  「你們關係這麼好?」波西瓦問。


  魁登斯搶先出聲回答:「是、是會長麻煩蒂娜小姐照顧我的!」


  在同意加入美利堅魔法國會後,瑟菈會長和魁登斯有過一次深談,將立場說得非常明確。她雖然想將他作為威懾其他工會的存在,但也尊重他本身是個獨立的個體這件事,並沒有對他多做要求,只希望他在公會戰期間暫時對於自己是「闇黑怨靈」的事情進行保密,並且如果公會有需要他出場的時候,能夠出現。


  而等到公會戰結束後,如果魁登斯想退出公會或是繼續待著,都任由他去留。因此對於不知道魁登斯身分的,比方說蒂娜這種一般公會會員,魁登斯只被他們當作新入會的會員來看待,時不時言語調戲捉弄新人一番。


  「對呀!部長上次也死了,現在等級應該也不高吧?要一起來嗎?」


  對於蒂娜有些缺心眼的話,波西瓦下意識微愣,但他很快便掩飾過去,用著無奈的口氣回答:「……我就先不去了。我只是上線把東西交給妳而已,等等沒其他事大約就會先下線了。」他在風暴中活下來這件事,瑟拉菲娜確實對他說過必須保密,只是沒想到連蒂娜也被瞞著。


  「這樣啊。」蒂娜點頭,轉頭問魁登斯,「再等一下,等我妹過來我們就走吧。」


  魁登斯點了點頭,視線卻都放在站在一旁沒有離開的波西瓦身上,「所以先生……等等沒事嗎?」


  波西瓦搖頭,「今天不怎麼忙。」雖然下線後還有堆積如山的事情等著他,但他根本無心處理,所以這大概也算是不忙的一種吧。


  魁登斯來回看了蒂娜跟波西瓦幾次,接著垂下頭。


  趁著等待的空檔,蒂娜一面與兩人閒聊,一面不斷交錯回著手邊不斷跳出的訊息,但沒過多久她就突然一臉驚惶失色的望向波西瓦開口,「不好了,部長!我突然有急事要辦!魁登斯可以先麻煩你幫我照顧一陣子嗎?等我忙完我再找他!」


  「怎麼了嗎?」波西瓦問。


  「就是……我妹!我妹她突然遇到麻煩了!」蒂娜眼神游移,神色慌張地道,「我得去找她!」


  「不用我們一起去幫忙嗎?」


  「不用不用,小問題而已!」蒂娜連連擺手,「不用勞煩你們,我去去就回,不用等我了!」話還沒說完,蒂娜轉身就跑出大廳,消影離開。


  演技真差。波西瓦心想。他望向魁登斯,果然在微捲的髮絲當中找到隱隱泛紅的耳尖,於是在內心暗自笑了笑。


  「蒂娜還是這麼毛毛躁躁的。」他溫言道,「看來我們只能等了。」


  「沒關係的,我沒什麼事,但是先生……」魁登斯不知道自己偷偷傳訊給蒂娜的計畫已經被發現,紅著臉期期艾艾地問:「在蒂娜小姐離開的這段時間,您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走走,散散心呢?」


  「可以。」像是等待已久般,波西瓦在魁登斯話聲稍息瞬間便立刻答道,「我也正好沒事。」像是在掩飾般,他又補充,「是因為最近工作壓力比較大,才刻意上線想放鬆的。」


  「那太好了,我知道幾個不錯的地方,或許會相當適合您。」魁登斯帶著希冀開口。


  「我很期待。」波西瓦回應。




4.


  魁登斯領著波西瓦,在穿過幾次傳送門後,來到了一處熱鬧、喧騰、充滿歡笑與尖叫的大街上。孩童在他們身邊穿梭奔跑著,不時發出高亢而興奮的叫聲,符合時代又過於奇裝異服的人在他們身邊舞動,時不時引起一陣尖叫,被強制變為夜晚的黑色天空當中,被懸浮在空中的燈點綴,時不時還會出現魔法煙花,舞動如龍,在夜空中奔騰如獅。


  他們在一座七彩帳篷前停下。


  「我們到了。」魁登斯臉上是有些興奮的酡紅,望著正在表演的小丑,眼裡滿是閃閃發亮的神采。


  「這裡是……馬戲團?」波西瓦有些不確定地問。


  現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馬戲團的存在了,但是這種古舊而過時,幾乎可以說是虐待動物的傳統文化,仍然在電影、小說、以及無數創作當中,被作為一種情懷保留了下來,而最為人所知的便是小丑,小丑總是在其中同時擔任著可笑與可怖的雙重面向,嘲諷著世界與觀眾。


  「是的!」魁登斯原先帶著笑的表情,在注意到波西瓦似乎有些反感的反應後,一下子僵住了,小心翼翼又有些不確定地問:「您不喜歡嗎?」


  「只是想起一些相關的電影。」


  「啊,我好像知道您在說什麼呢。」魁登斯眨了眨眼睛,「先生該不會……害怕小丑嗎?」


  「當然不。」波西瓦立刻否認。


  「那就好!這裡的小丑表演很精采呢!您不會想錯過的!」魁登斯立刻道,下意識伸手想拉波西瓦往帳篷裡面走,手伸到一半卻又突然僵住,卻沒有收回,就那麼懸在空中。


  「怎麼了?」波西瓦刻意問。


  「人……人很多,我擔,擔心您走散了……」魁登斯強自擠了個藉口出來,帶著期盼的眼神望向波西瓦。


  波西瓦望著那雙手,包裹在白色手套下的手像是邀請又像是誘惑,彷彿正在請求他一同前往深淵,他在那瞬間忍不住遲疑,對上魁登斯難得沒有迴避的眼神,第一時間的反應卻是拒絕。


  「為什麼?」波西瓦問。聲音理應消失在周遭的喧鬧當中,魁登斯卻奇蹟似地聽見了。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您……獨一無二。」他輕聲回答。


  波西瓦搖了搖頭。


  「你認為的獨一無二,或許只是一段代碼錯誤。」


  他們之間的關聯,追朔到起初,便是因為他在鋪天蓋地的風暴當中獨自存活。沒有人知道原因,或許只是偶發事件,也或許是這個帳號跟其他帳號有了什麼不同,但這種不同是虛擬的、可複製的、可被人為操作的,只是機率問題。


  「我更願意,把這稱為一段緣分,先生。」魁登斯低聲回答,「並不是所有人在與您相同的狀況下,都會做出與您相同的選擇——您救了我。更多人,我見過的大多數人,都不會這麼做。」


  「你怎麼知道不會?」


  「我在這遊戲遇過許多人,有些人將一切都打造得很完美,內裡實則截然不同;當然,或許有些人是好的,只是太少了,像是在小溪中試圖撈起肉眼看不見的金沙,我也沒有勇氣一一嘗試,這種信任對我得賭上太多。」魁登斯道:「而您,您出現了,改變我的世界,讓我能夠脫離原本的處境,過上更好的生活,難道我不應該為此而將您視為特殊嗎?」


  「所有遊戲的本質都是搶奪。而你之所以認為我不同,或許只是因為我對你們追逐的強大並不感興趣。」


  「為什麼您不願承認這就是您的善良呢?」


  「因為我從來不是個善良的人。而你所感覺到的一切,或許是因為這裡是虛擬的,因此才讓我擁有了一個美好的表象。」


  「您曾經說過,虛假的事物不會因為相像而被視作真實。我回去之後想了很久很久,雖然認同這個說法,但是,我認為『人』並不能與事物相提並論。」


  魁登斯指著周遭的一切,臉孔反射著燈籠紅色的微光,「煙火、燈籠、美麗的場景、形形色色的人,甚至這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但,我的感動無比真實。我因為看到從未想像過的景色而感到快樂,因為看見一群小孩的痛苦而感到悲傷,因為想阻止一組代碼失去生命而恰巧獲得強大的力量。是的,或許這裡是虛假的,但我活在其中,並感覺自己像是個人。」


  「雖然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一切都是被造出的,用來模擬真實的,並不存在於眼前的,但是,活在裡面的人都是真的,這難道就不足以被稱為真實嗎?」他問。


  讀出了波西瓦眼神當中仍然明顯的遲疑,魁登斯眼裡漸漸失去光芒,卻始終沒有放下那隻手,就像是仍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你怎麼知道,你看到的是不是面具?」波西瓦低聲問。


  「我不知道。」魁登斯回答,「但如您所說,我可以選擇相信。」


  在光芒漸漸墜落,即將要消失在黑暗的曠野之前,波西瓦做出了選擇——他牽上魁登斯的手,拉著他,順著人潮往帳棚裡走去。這只是虛擬的。波西瓦告訴自己。既然如此,不會有人受傷。


  卻不敢回頭。





  巫師世界的馬戲團表演,奇獸搭配魔法,讓所有觀眾都像是看了一場華麗的視覺體驗,用文字也無法描述出萬分之一的精彩。


  但波西瓦卻只記得在高高被拋起的火光當中,光影打在魁登斯的側臉,像是燃燒般的色澤,被拋起的星星最終墜落到他的眼裡,牽著的手隔著布料傳來隱隱約約的冰涼。


  當天,波西瓦比平常晚了兩個小時下線,看完了整場表演,隔天難得臉色帶著疲累,精神卻相反的亢奮。而從那天起,他開始每天登入綠洲,雖然大多數上線時間並沒有玩耍,而是都花在處理由於沒有加班而必須帶回家處理的工作事務,但魁登斯也不在意,在他上線沒多久後就會出現在他身邊,自得其樂地泡茶或是閱讀。


  波西瓦從家裡拷貝了許多書籍檔案,推薦給魁登斯打發時間,偶爾會替他講解他無法理解的內容,而當那種時候,魁登斯就會用幾乎可以說是孺慕的眼神望著他,眼裡閃爍溫暖的光。


  他們以一種古怪的距離開始互相陪伴。




  瑟拉菲娜發現了這件事,於是在大白天找了個藉口,闖進了波西瓦的辦公室。


  「你跟魁登斯交往了?」她開門見山地問。


  「請不要在我的工作時間問這種問題。」波西瓦頭都沒抬,繼續看著手中的檔案。


  「為了避免你的私生活干擾到工作,做為你的上司,我有知道的權力。」瑟拉菲娜一把抽出了波西瓦捏在手中的電子檔案的,往旁邊一扔,離開兩人手中的檔案立刻化成資訊的光流消失在空氣中,她毫不客氣的追問:「雖然我不介意想辦法撬開你的嘴,這對我來說也是種樂趣,但我建議你還是直接跟我說,這會節省我們很多時間。」


  「……沒有,這回答妳滿意了嗎?可以讓我繼續工作了吧。」他回答。


  「不行。」瑟拉菲娜咄咄逼人。「你說你們沒在交往,那是你覺得沒有,還是魁登斯也覺得沒有?」


  「……這問題很重要嗎?」波西瓦皺眉。


  他確實沒有與魁登斯討論過這個問題。那天雖然他們曾經牽著手,但那也就是發生的事情的全部。之後,他們雖然開始較為頻繁的見面,卻再也沒有觸碰過彼此,更別說是其他進一步的動作。


  他知道魁登斯賣掉那些裝備後,不只解決了原本的生活問題,似乎還換了跟他相同的體感設備,理論上來說,那應該可以做到很多原本做不到的事,但魁登斯卻始終沒有對此額外多說什麼。他必須承認,對於魁登斯的這種反應,他在感覺安心的同時,也升起了隱隱約約的遺憾。


  但這很好。他並不想要改變。


  瑟拉菲娜沉默了片刻,「你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應該知道,這種舉動通常被稱為玩弄感情吧?」


  「我不這麼認為。我提供了他需求的陪伴,而他只是對我營造出的虛擬假象產生了賀爾蒙衝動,在激素退下後總有一天會消失的。」波西瓦格外理智地道。


  「戀愛本來就是由激素引起的,跟虛擬或真實無關。你怎麼知道他喜歡的不是你的本質?而且虛擬設定裡你的臉根本沒有現在這張臉有欺騙性,現實中被你這張臉騙過的人還少嗎?難道看上你的臉才算是真的喜歡你,到了綠洲裡標準就不一樣了?」


  「現實裡我不能常常換自己的臉,所以如果喜歡這張臉,那對我來說也算是好事。」


  「……我真希望有人可以打你一頓。」瑟拉菲娜憤怒地望著他。「你這想法對任何人都不公平。」


  「我也這麼希望。要不是我不打女人,我就會自己動手了。」波西瓦道,「況且,世界從來不曾公平。」


  瑟拉菲娜發現自己並沒有辦法說服波西瓦。他們對這件事的思考的出發點並不同,因此導致不可能得出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結論,而且這件事其實與她無關,那是波西瓦與魁登斯兩人必須要面對解決的問題,她插手對任何人都不是好事,反而會把一切變複雜。


  因此最後她只說:「總之,如果你不喜歡他,就趁早告訴他。」


  「……我沒有不喜歡他。」


  他是喜歡魁登斯的,只是這種喜歡連他自己都覺得飄渺,如同空中樓閣般沒有實感。他不理解為什麼那麼多戲劇或是文學作品中都會描述人可以在完全沒見過對方的情況下,單單憑著對於對方的想像就陷入戀愛,甚至可以得到快樂的結局。


  在雙方對於彼此沒有足夠的了解做為基礎之下,他們愛上的到底是對方,還是自己的幻覺?


  波西瓦對於魁登斯的一切一概不知。長相、年齡、性別、個性、家庭環境、學歷、工作、一切的一切都不清楚,那麼,他有什麼資格說自己喜歡對方?


  「好,現在我懂了。」在波西瓦說出自己的顧慮後,瑟拉菲娜翻了個白眼。「波希瓦‧葛雷夫,你這人真的很彆扭。」


  「彼此彼此。」波西瓦回敬。





  幾天後,公會戰終於開打了。


  波西瓦並沒有出現在前線。一部分原因是瑟拉菲娜覺得他幫不上忙,但另外則是因為魁登斯也不想讓他去。


  雖然他覺得自己應該陪著魁登斯,雖然無法戰鬥,至少能在他使用技能後將他帶回來。但是誰也不能保證他的存活是可被重複的,究竟這次他是否也能成功,魁登斯不敢,也不願意實驗。所以最後,波西瓦只能與瑟拉菲娜一同待在公會裡,用魔法投影出戰場的實況。


  那幾乎像是光幕大戰,無數的光點從魔杖的尖端被發出,帶著各式各樣的色彩,打在敵人的身上,無聲無息消失或冒出一道綠光,金幣如同雨般不斷落下,被撿起,而又再次落下。


  雖然戰爭號角由美利堅魔法國會吹響,但葛林戴華德的公會反應過來的速度比他們想像的快上許多,不僅在短時間內就召集了大批人馬出現防禦,甚至還因為身為純戰鬥公會,玩家戰鬥技術比他們這個綜合型公會平均好上許多的原因,隱隱壓制了戰線。


  戰況勢均力敵,短期之內,誰看上去都奈何不了誰。於是在瑟拉菲娜的指示下,戰線開始往MACUSA的方向退縮,而蒂娜與幾個人在此時組成了一個小隊,打算帶著魁登斯像是把尖刀般插入了敵方的陣營當中。


  開戰前,蒂娜終於知道了秘密武器就是魁登斯,有些意外,更多的卻是被隱瞞的不滿,她拉了拉魁登斯的臉頰,在魁登斯不斷的好話攻勢下,重新展露了笑臉。雖然瑟拉菲娜給了所有被選擇的小隊員拒絕的權利,但最後誰都沒有拒絕,蒂娜也不例外,理由是,趁著還沒練高等級也好。


  「先生,我走了。」魁登斯低聲與波西瓦道別,為了掩飾,他還是穿著那套西裝,而不是裝備的黑色斗篷。


  「小心。」波西瓦道,「……我等你。」


  魁登斯回給他一個微笑,「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們出現在投影當中,很快就因為敵人的火力一個接著一個死去。波西瓦知道這些死亡都是表象,但仍克制不住的擔憂心慌。而到了最後,當小隊只剩下魁登斯時,他迎著眾人的攻擊,披上了黑色的斗篷。鋪天蓋地的黑色風暴再次出現,收到指示的會員立刻消影離開,留下他們的敵人面對無可抵抗的巨大力量。


  由於他們觀看的媒介消影消失,投影畫面也跟著消失了,但波西瓦在同時卻有了非常不祥的預感。他順從直覺,召喚出騎士墮鬼馬,不打算按照原定計畫般等到風暴平息才出發,而是想立刻前往戰場,站在魁登斯的身旁。但當他跨上馬時,瑟拉菲娜卻拉住了他。


  「帕西瓦爾,你想做什麼?」她問。


  「我覺得不太對勁,太順利了……我去找他。」


  「這是我們規劃已久才獲得的勝利,並沒有你想像的輕鬆。」瑟拉菲娜高高昂起頭望向馬上的波西瓦,「你是關心則亂,冷靜點。」


  「或許妳說的對。」


  「那就……」


  「但我並不想冷靜。」波西瓦道,沒讓瑟拉菲娜再反駁,韁繩一扯,騎士墮鬼馬在嘶鳴聲中飛上天空,衝向遠處的黑色風暴。




  黑影迎面襲來。在鋪天蓋地的風暴中,波西瓦失去方向,劇烈到難以睜開眼睛的力量擊打他的身體,讓他寸步難行。


  但他活下來了。


  如波西瓦所想,風暴依舊傷不了他,但那股力量仍然讓他難以行動,騎士墮鬼馬在初入風暴時就已經粉碎消失,只餘下他一人艱難前進,試圖在黑暗的狂風中尋找熟悉的身影。


  似乎只過了短短幾分鐘,又或者有一段漫長而荒蕪的時光,總算是走到了完結的盡頭,波西瓦終於在黑暗的間隙,找到魁登斯的身影。


  魁登斯站在風暴正中,身旁空無一人,披著黑色連帽斗篷如同破敗的亡靈,卻沒戴上帽子,而是露出了黑色的半長髮,細長而微捲的髮絲在空中舞動如同狂歡的魔女,而風眼從他身上慢慢向外擴大,風暴眼看就要平息。


  波西瓦出聲喊著魁登斯,但身處風暴中的他,聲音仍然被撕碎,混進風中,無法傳達到任何人耳中。


  但魁登斯突然回頭。


  他彷彿聽見了波西瓦的呼喚,回頭望著仍被黑色陰影纏繞著的波西瓦,對著他伸出手,像是他第一次對他做的那般。波西瓦也伸出手,艱難前進著,試圖握住他的手。


  當兩人越來越靠近時,波西瓦終於看見了魁登斯臉上的表情。他的淚水濕透雙頰,眼眶與鼻頭通紅,望著波西瓦的眼裡同時有著顯而易見的愛意和巨大到無與倫比的悲傷。


  光點在頃刻間散落一地,風暴戛然而止。


  波西瓦伸出去的手落空了。魁登斯在他眼前消失了。




5.


  三天後,波西瓦闖入了瑟拉菲娜的辦公室裡,重重拍上她的桌子。


  「幫我。」波西瓦道,眼裡是三天沒睡的泛紅血絲,連身上穿的衣服都像是隨便抓了兩件就穿出門,失去了以往的從容。


  「我就先暫時不跟你計較你今天早上曠職,現在還私闖我辦公室的事。」瑟拉菲娜開口,「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幫我找到他,我知道妳辦得到,幫我。」波西瓦啞著聲音道。


  一開始,他以為魁登斯只是有事突然必須下線,很快就會回來,但他望見魁登斯的最後一個表情,讓他內心充滿了巨大的不詳感,慌張與焦慮不斷在他心裡低繞迴旋,於是他並沒有下線,而是回到了最近的登入口等待,不斷盯著訊息視窗,就是想等待魁登斯出現,卻始終沒有等到。


  這麼一等就是三天。這三天以來,他不曾闔過眼,即使是下線進食或是打理自己都只用了最短的時間,精神與身體狀態都到了極限。


  「你是說魁登斯吧?」瑟拉菲娜方才已經招手讓門外的秘書送上了招待客人用的熱奶茶與甜食,等到秘書闔上門離開後,她強硬地將食物推到波西瓦面前,把他壓到椅子上,「先吃完再說。」


  「我沒有胃口。」波西瓦道。


  「現在是你在拜託我。」瑟拉菲娜毫不留情,「給我吃。」


  波西瓦食不知味地將食物囫圇吞棗嚥了下去,將奶茶也喝個精光,重重放下杯子。


  「小心點,這套茶具很貴。」


  瑟拉菲娜瞪了波西瓦一眼,但波西瓦沒理會她,只是問著:「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說吧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魁登斯怎麼了?他不是只是幾天沒上線嗎?沒必要這麼緊張吧。」


  「妳不明白。」波西瓦道,「綠洲不是他的消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的收入全都來自綠洲,財產也全都在裡頭,生活、交友、環境,他的一切都來自綠洲,他甚至沒有去過學校!他不可能就這麼突然消失,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聽你這麼一講,確實好像是這樣沒錯……消失七十二小時啊,是符合規則了。」瑟拉菲娜想了想,「好吧,既然是你的請求,我就勉為其難讓你欠我一個人情吧,告訴我所有你知道關於魁登斯的事情。」雖然兩人在同一家政府機構工作,但由於接觸到的層面不同,波西瓦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魁登斯,但瑟拉菲娜很有可能可以。


  波西瓦丟出了一份資料,傳到瑟拉菲娜的電腦當中,在週末兩天等不到魁登斯之後,他花了一個早上就是在做這件事,因此曠職。瑟拉菲娜翻了翻資料,指著一個地方,臉色有些扭曲,像是想笑又像是驚恐地問:「這裡,年紀的地方。你寫,十五左右。」


  「對。」波西瓦道。雖然魁登斯不承認,但他應該還沒成年。


  「……犯法吧。」


  「還沒。」


  「還沒是什麼意思!等等,這話題還是不要繼續下去好了,太危險了,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報警。」瑟拉菲娜有些崩潰,「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追求真愛的人!」


  「我也不知道。」波西瓦摸了摸自己的臉。如果他的推斷屬實,他們將有近乎二十年的年紀鴻溝,所有他們之間的不同都大到像是天險般難以跨越,他們真的有辦法一起走到最後嗎?


  「但我不想後悔,如果要被拒絕,我也希望是被當面拒絕。」波西瓦道。


  「不接受請失戀假。」


  「當然。」波西瓦回答:「我也沒有這個打算。」


  「……我發現你這話有兩個意思。」瑟拉菲娜翻了個失禮的白眼,「算了我不管!總之你立刻回去上班,把早上你該做的事做完,然後給我加班補足你的出勤!有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


  「謝謝。」


  「不客氣,等著為我做牛做馬到死吧。」


  「這就有些過火了。」波西瓦勾出了淡淡的笑容,「但還是謝謝妳。」


  雖然瑟拉菲娜沒有說明,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他提供的數據不足以讓瑟拉菲娜用手下機構的力量找到魁登斯的話,她很有可能必須要跟綠洲這個龐然大物交手。調出一個玩家的資料幾乎可以算是侵犯隱私權的事,如果有正當的理由當然可行,但這種狀況下,她幾乎算是以權謀私在幫他。蒼白的言語太過無力,但是他真的打從內心非常感謝。


  「值得嗎?」在波西瓦轉身離開辦公室前,瑟拉菲娜突然問。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


  「我沒辦法衡量這個問題,如果我能夠回答的話,我早就知道怎麼放棄了。」波西瓦回答。


  「你說的對。而且偶爾看看你這麼衝動也滿有趣的。」瑟拉菲娜笑著說,揮手趕走了波西瓦。





  走在耀眼到近乎透明的日光燈管下,聞著近乎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感受著身旁人群來來去去,因為生命的到來感到歡欣,為了再也無法重逢的逝去而感到悲痛,在悲喜交加間,波西瓦循著號碼走到藍色的病房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輕輕敲門。


  「……請進?」一個生嫩的聲音有些困惑地道。


  他推開門,看見了坐在病床上的少年。少年有著一頭造型奇特的黑色短髮,像是個碗蓋在他的頭上,不太適合,卻有些趣致。而黑髮下連接著的是蒼白的皮膚,臉頰上頭有著淤青,嘴角有些紅腫,細到彷彿可以被一手掐斷的脖子處包著刺眼的白色繃帶,剩下的部分則是隱藏在藍色的病服,以及淺綠色的棉被下。


  他的臉跟遊戲中的樣貌感覺有些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如果沒見過的人絕對無法聯想這兩張臉是同一個人,卻意外地幾乎與波西瓦想像中一模一樣。


  他望著波西瓦,眼裡帶著明顯的困惑與警惕,望著突然出現在自己病房當中的陌生英俊男子,「請問……」


  「魁登斯。」波西瓦開口。


  「先生?」少年——魁登斯立刻認出了波西瓦的聲音。他呆呆地望著波西瓦,在回過神來後臉色立刻羞赧的脹紅,還手忙腳亂試圖擋住自己的臉跟頭髮,接著在看到波西瓦打趣的眼神之後,又頹喪的索性不遮掩了,只是凝望著波西瓦的臉,眼裡有著驚嘆與打量。


  「還滿意你所看到的嗎?」波西瓦問,略微站直了身體。魁登斯的眼神並沒有讓他感覺冒犯,因為他確實長得跟遊戲設置不太相同,而且,並不是自誇,他認為自己的相貌比遊戲裡面樸實的五官好上許多,雖然已至中年,還是有十足的吸引力。


  魁登斯沒有接話,只是很快的把眼神轉開,頭髮遮不住的耳尖跟臉頰都泛著紅:「先生,您是帕西瓦爾先生吧,您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你突然下線消失,我很擔心你。」波西瓦道,看著魁登斯被繃帶包住的身體,眼裡有著憐惜,「幸好我來了。」


  「可是……您是怎麼找到我的?」魁登斯困惑地問:「您明明不讓我告訴您任何事情……」


  「瑟菈幫我找到了你。」波西瓦回答,「而且,即使你不告訴我,我對你的了解也比你想像中還要更多。」


  在波西瓦昨天加班結束前,那份資料已經躺在他的信箱當中。


  魁登斯的本名是魁登斯·巴波,用了本名做為遊戲暱稱,十六歲,居住地距離波西瓦只隔了兩個城市。他的綠洲帳號已經被主動刪除,原因不確定,現在正在醫院當中接受治療。施暴者是他的繼父,同樣是綠洲玩家,通報者則是他們的鄰居。魁登斯的一生基本上與他獲得闇黑怨靈裝備任務的角色設定類似,孤兒、被收養、受到繼父不斷虐待,這也難怪他會對遊戲角色產生憐憫,進而獲得任務獎勵。


  波西瓦看完不足一頁的資訊後,立刻請了個兩天的假,申請在短短幾分鐘內被瑟拉菲娜獲准,於是他立刻開車離開,前往魁登斯所在的地方。等他到達這裡已經是隔天清晨了,他找了個旅館,洗了個澡,換了件衣服,吃了頓早餐,在適合探訪的時間到來時,用了最完美的外貌出現在魁登斯面前。


  「你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在講述完自己找到魁登斯的過程後,波西瓦道:「也跟我想得一樣年輕。」


  「先生……很抱歉,我……我隱瞞了我的年齡,但,但是……」


  「我不在意。」波西瓦阻止了魁登斯繼續向下說,「而且,距離你成年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算不上太久。倒是我,你看到我之後失望了嗎?」


  「怎,怎麼可能!先生比我想像的更帥!」魁登斯立刻激動反駁,接著在看到波西瓦臉上的笑意後很快又摀住了臉,發出挫敗的細吼。


  他覺得自己表現的好幼稚。


  「那就好。」波西瓦走到魁登斯的床邊坐下,「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刪除了綠洲帳號?」


  「有人在遊戲裡認出我了,他是我繼父的朋友。之前先生您給了我一筆錢,所以我能夠順利離開那個家逃跑,可是未成年保護法讓我繼父還是可以得知我的地點,只是他一開始因為不用養我所以不管,但在知道我身上有值錢的道具之後,他要求我交易給他,我不願意,所以後來他直接闖進我現在住的地方。」魁登斯低垂著頭,輕聲說:「我知道他要賣給我們的敵對公會,所以……」


  「所以你刪除了帳號,對嗎?」波西瓦看著魁登斯眼眶又開始泛紅,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那是魁登斯培養許多年的帳號,就這麼刪掉,什麼也不剩,他肯定是最難過的。「你太傻了,他要就給他就好,為什麼自己找罪呢?」


  「但是我答應過瑟菈會長,也答應過你,不能讓我們的敵人拿到。」魁登斯神情堅毅,「我答應過的,我要做到。」


  波西瓦看著魁登斯,看他為了一個虛擬的數據寧可被打得滿身是傷,也不願意違背承諾。明明把裝備給出去更加輕鬆,他與瑟拉菲娜並不會因為這樣怪罪他,也不是沒辦法應對敵人,但是魁登斯就是傻到這麼做了。假如他的鄰居沒有報警,說不定魁登斯現在根本就不在這裡了。


  如果連一個虛擬的承諾魁登斯都如此看重,那麼其他事情呢?波西瓦感覺到內心深處傳來一陣顫動。


  或許這就是答案了。他想。


  他握著魁登斯放在棉被上的手。魁登斯的手跟他相比小上許多,纖細、瘦弱,幾乎就是骨頭外只包著一層皮,掌心卻有著長年勞作的粗糙。


  魁登斯下意識想抽回手,但波西瓦的力道卻讓他難以抗拒,手心的炙熱也在那瞬間熨貼到他的心中,讓他感覺原本發冷的心口傳來一陣溫熱。雖然他的繼父跟他沒有血緣關係,但這次發生的事情也讓他完全心冷。當他滿身是傷的被丟在家中時,他的繼父翻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含綠洲的設備,把他一個人留在地上,感受血液慢慢從他身體裡被帶走,從四肢開始感到寒冷。


  但波西瓦的手把那些寒冷都驅散了,像是寒冬當中的一杯熱可可,魁登斯甚至覺得,或許從前的種種寒冷,都只是為了現在從未體驗過的溫暖。直到波西瓦的手指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時,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別哭了。」波西瓦輕聲道,「像個小孩似的。」他用手帕擦了擦魁登斯的臉,把古龍水的香氣留在了魁登斯臉上,接著把手帕塞進魁登斯手中。


  但這話反而讓魁登斯變本加厲地開始掉淚,抽抽噎噎抱怨,「我本來就是小孩。」他一手抓著手帕擦淚,一手抓著波西瓦的衣角,在心裡想著自己只是想要再任性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波西瓦只能苦笑著,順從內心的感受將魁登斯攬進自己懷中。而魁登斯在那瞬間瞪大了眼睛,接著緩緩閉上。


  神啊,如果這是夢,我希望能永遠不要醒來。


  「雖然第一次見面就提出這種要求很冒昧,但我會處理你所有的後慮,不讓你的繼父再來打擾你,所以……」波希瓦的聲音從魁登斯的頭頂傳來,「你願意來我家嗎?以我的養子的身分。」


  「我——」





  後來,瑟拉菲娜找到了波西瓦之所以可以在攻擊中存活的原因。


  「應該就是因為你菜。」瑟拉菲娜半開玩笑道:「你從來沒殺過遊戲角色,連新手任務都沒做,所以沒有罪惡值,所以闇黑怨靈無法攻擊到你。」


  「就這麼簡單?」


  「不,其實要達成這樣的條件還滿不容易的。」瑟拉菲娜偏頭想著,「很多人知道遊戲的本質就是虛擬,所以並不會對遊戲裡的產物產生憐憫,而你跟魁登斯在這件事都成為了異類,一個是對遊戲毫無興趣,所以歪打正著;而他則是對於遊戲角色產生了同感,進而得到認可。」


  「運氣真好。」


  「我不認為是運氣好。」瑟拉菲娜道:「綠洲就像是一面三稜鏡,折射出每個人不同的面向,放大某些部份。因此看上去很善良的人,很可能在遊戲裡面殺人放火;看上去窮兇極惡的人,或許在這裡擁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都滿正常的。但你也不能說這是假的,因為其實這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我明白。」


  「我在想,或許我該試著讓會員也改變一下想法跟玩法,搞不好我們可以找出綠洲全新的玩法,說不定還有很多彩蛋藏在其中沒人發現。哈勒代感覺就是這樣的人。」


  波西瓦沒有接話,只是笑了笑。


  「對了,那你現在還討厭綠洲嗎?」瑟拉菲娜問。


  「我不知道,或許還是討厭的。」


  波西瓦看著遠處突然說要幫馬洗澡的魁登斯在陽光下刷著馬,眼裡是全然的興奮與放鬆,從魁登斯回到他家的第一天起,他再也沒看過第一次見到魁登斯時,眼中漠然到彷彿正在見證死亡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愉悅與幸福。


  「但,就像是沙漠中的綠洲,總有人需要這樣的存在,以此賴以維生,或是找到心靈的支柱。」波西瓦道。


  「說得是。」瑟拉菲娜笑了笑,接著話鋒一轉,「但是你必須要向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最後結果魁登斯是變成我的養子?我都還沒結婚名聲就被你敗壞了!」


  魁登斯出院之後,就搬到了波西瓦家,法律方面的問題全部都被波西瓦搞定了,他的繼父本來還想勒索波西瓦,沒想到完全惹錯了人,沒三兩下就被送進監獄裡面,判了幾十年刑期。而波西瓦後來替魁登斯重新辦了一個綠洲的帳號,叫做天鵝騎士(Knight of the Swan),也替他申請了線上學校。魁登斯很喜歡閱讀,將大多數的時間花在了學習上。


  他們已經不常上綠洲了,偶爾上線都是被瑟拉菲娜抓上線,但即使少了綠洲的存在,魁登斯仍然不曾失去笑容。


  「我會請妳當證婚人。」波西瓦開出條件。


  「不夠!你還必須要給我一大筆錢!賠償我的精神損失!還要把我之前答應你說給你一個要求這件事一筆勾消,以後我的要求你也必須全部都答應!」瑟拉菲娜得寸進尺。


  「要求太多了吧?」


  「不然我就不把我兒子嫁給你!」瑟拉菲娜威脅,但波西瓦只是笑著搖搖頭,「他不會的。」


  「算了,看在你難得這麼開心的份上,我今天就放過你吧。」


  看著在陽光下朝著魁登斯慢慢走去的波西瓦,瑟拉菲娜搖搖頭,嘆了口氣,端起紅茶慢條斯理喝了口,眼角眉梢卻全是笑意。


  誰叫她是個好人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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