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夜蛾正道的說明下,五條悟即使在瘋狂走神,依舊大致上聽明白了意思。
「總之你要我收一個插班生?」他問著左方沙發的夜蛾正道。
「沒錯。」夜蛾正道回答:「叫虎杖悠仁,十五歲,我看了一下資料,成績普通不過體能不錯,剛好你帶的是高一,進你們班正好。」
五條悟望向夏油傑,他坐在右前方的黑色沙發上,正低頭接過秘書端上來的熱咖啡。穿著合身套裝短裙的秘書分別給夏油傑與夜蛾正道一杯咖啡與一杯綠茶,輪到五條悟時卻只給了他一杯清水,連茶包都不放,轉身就走。五條悟也沒在意,仰頭就灌下半杯,剩下半杯有指甲的部分他擺回桌面,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哪時又得罪了她。
熱氣模糊了夏油傑筆直凌厲的五官,讓看起來涼薄的臉反而透出了幾分溫潤的色彩,他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合身而筆挺的材質一看就相當昂貴,卻又偏偏很適合他,五條悟一看他那雲淡風輕的模樣就來氣,語氣忍不住重了幾分。
「既然要念我們學校,當初為什麼不來參加獨立招生?我們學校又不是什麼三流小學校,人是這樣可以說塞就塞的嗎?」
夜蛾正道大概也沒想到五條悟開口就這麼衝,忍不住把求助的視線投向夏油傑。夏油傑輕輕放下咖啡,額際垂下的瀏海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杯緣帶著金邊的陶瓷杯落到成對的白色瓷盤上時,細微的摩擦聲異常刺耳。
「有些不太方便說的原因。」他笑了笑。
「你要讓我當他的班主任,卻什麼都不說就想要我接受這個一個大麻煩?」五條悟嘲諷的笑了笑。
「也是,您確實有知情的權利,畢竟之後可能還有很多會需要您幫忙的地方,是該說明清楚。」夏油傑笑容不變地道:「但畢竟攸關虎杖同學的隱私,不好隨便對外人開口,我得先確認貴校是否已經決定錄取他,才好繼續說明情況。」
從夏油傑口中吐出的敬語刺耳的要命,分明沒有半點尊重,卻硬是用合理的態度跟狀似有禮的言語包裝,眼神裡帶著的那股輕視還刻意只掩飾了一小部分,生怕沒被看出來一樣,讓五條悟忍不住怒火上漲。
「難道我們還有拒絕的選項嗎?能夠請到你這個大議員助理出馬,這小孩的身份想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一間沒什麼錢的學校可沒那麼多勇氣去得罪一個上任聲勢如日中天的議員。」
「五條老師!」夜蛾正道壓低了音調,「客氣點!」
「請勿妄自菲薄,貴校做為母校教導出相當多優秀的學生,在各個領域上都有非常傑出的表現,影響力相當巨大。」夏油傑完全無視了五條悟夾槍帶棒的口氣,將略長的髮絲重新勾到耳後,「倘若真的決定不進行招收,雖然深感遺憾,我們這邊也是相當可以諒解的。但貴校的環境與師資都相當優秀,想必能讓孩子有最佳的發展,我們也是考量到這點才將貴校做為第一入學選擇,期待孩子能在此成長。」
五條悟的怒氣被突然襲來的糖衣砲雨給熄滅。他知道夏油傑應該是故意的,但他卻還是像被順毛一樣忍不住把稱讚他的那幾個字都聽進心裡。原本已經像是燎原大火的怒氣就這麼被澆滅,連星星點點的火苗都被很快拍熄。他推了推自己的墨鏡,故作鎮定。
「我們理解您想要保護孩子的想法,但畢竟影響到未來三年,五條老師想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學生也是自然的。」眼看爭端平息,夜蛾正道立刻接話,將兩人的互不相讓美化成身為教師與身為監護人的意見分歧。
夏油傑順坡下驢:「是我思慮不周。」
「我也沒說不收他。」五條悟看向夜蛾正道,「這麼幫腔,捐錢了?」
「你——好歹也給我點面子。」
「能吃?」五條悟給了他一眼。
「當然,總是要給出誠意的。」夏油傑毫不掩飾地回答。
夜蛾正道嘆了口氣,這時候他就很懷念可以把這兩個死小鬼拎去外面一起教訓的時光了。但這種事也沒什麼好隱瞞,五條家也是學校股東,今天不告訴他,他幾天後也會知道的。於是他點頭,「一座圖書館。」
五條悟幾乎想吹聲口哨,但看在氣氛嚴肅的份上忍了。「行吧,都這麼大手筆了,難道還能把送上門來的錢推出去嗎?有什麼問題就說吧。」
夏油傑從隨身攜帶的咖啡色公事包裡拿出了一個牛皮資料夾,推到五條悟面前。五條悟注意到那個公事包雖然表面光滑水亮,明顯相當用心愛護,但邊角有些無法忽略的磨損,顯然是有年頭的老物件了。以夏油傑的身分來說,隨身的配件使用舊物看上去相當寒酸,不太像是他這個社會地位的人會做的事情。
五條悟沒有翻開,雙手在胸前交叉,「我更喜歡聽人直接用講的,而不是看這些冷冰冰的書面資料。」
「也是,有些事情用說的會更加清楚。」夏油傑頷首表示自己理解,於是收回那份資料後開口:「他有解離性身分疾患。」
「喔?」五條悟疑惑。
「意思就是雙重人格。」夜蛾正道說。
五條悟翻了個白眼,「那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那應該去找醫生好好治療,而不是轉學吧。」
「這部分的處置我們當然有在著手進行,只是考量到他的身分……有些尷尬,事情需要提前打點安排。」夏油傑遲疑了一下才選擇了用詞,盡可能詳細解釋,「主人格也沒什麼問題,就是個活潑好動的普通青少年,相當溫和善良。但副人格……有些暴力傾向。因此如果突然受到挑釁,他可能會有點不受控制。」
「他在原本的學校惹了麻煩?」五條悟問。
「算不上什麼大麻煩,只是打了幾場架跟破壞了一棟校舍而已。」
「那確實是還好。」
夜蛾正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對一個普通的孩子來說這已經很嚴重了好嗎?
「這是先天的?」五條悟問。
「後天的,原因才在觀察,不過推測主要原因是他唯一的親人過世,讓他受到了刺激。」夏油傑一臉遺憾地輕聲道,「他一直以來都是外祖父教養的,不過老人家前陣子突然意外去世,我們收到了訊息才知道他的存在,總不好把小孩子一個人丟在外地,所以才想說把他接來東京,至少讓他離其他親人近一點。」
五條悟這次倒真的是發自內心諷刺的笑了,「想得真美,要是真的有心早幹什麼去了。」
夏油傑端起桌上已經微溫的咖啡晃了晃。他沒有回答,以他的身分不太好對此發言,但他顯然也認同五條悟的說法。
「再說一次他叫什麼名字?」
「虎杖悠仁。」
「什麼時候入學?」
「從原本的學校轉出還有些文件資料得準備,今天只是先來拜訪一趟。」夏油傑偏頭想了想,「我週五上午有空檔,到時候把他送過來可以嗎?對了,我還想問一下入學除了這些之外,還需要準備哪些文件?」
這種細節類的東西五條悟就一點興趣都沒有了,他癱倒在沙發上看夏油傑和夜蛾正道把最後的手續確認完畢,等夏油傑起身時跟著起身。
「我送你出去吧?」
夏油傑拎起公事包,笑眼微瞇,「謝謝,但不用麻煩了,五條老師下午還有課吧。」
「不差這幾分鐘。」五條悟撇過頭說,「我只是怕你忘了離開的路怎麼走。」
5.
東京高專是全住宿制學校,校舍沿著山坡建築,層層疊疊,遠遠望去就像是古代的城寨。即使是從距離學校最近的車站出發,要抵達學園都需要開車至少二十分鐘,因此除了假日之外,學生幾乎都待在學校裡。
校長室所在的校舍就位於學校最高最深處,宿舍則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方便假期後的學生們搬運行李。為了方便學生上下學移動,沿路都是坡道跟石階,也因此除了少數教職員通道之外,車子基本上無法開進學校,擁有相當程度的隱密性。夏油傑本次前來的身分是訪客,因此他將車子停留在學校大門外,得穿過一整間學校才能離開。
暖陽將五條悟的白髮曬得發亮,他穿著一身清爽的運動裝,長袖外套掛在臂彎間,短袖上衣露出一小截雙色的肌膚;夏油傑走在他身前,厚重的深色三件式西裝加上高高低低攀爬的台階,很快讓後頸被初夏的陽光濕透。
「你不熱嗎?」五條悟問。
「還好。」夏油傑頭也沒回,「就是有點喘,都忘了學校裡樓梯這麼多,剛剛爬上來就已經有點累了。」
「你的體力下降太多了吧,以前被罰繞著學校跑的時候你都可以連跑兩圈不用喘氣,還可以一路跑下山去車站買生人形燒的。難道是已經初老了嗎?」
「整天坐車代步,回家還得帶小孩,沒什麼時間上健身房,大概是運動量不夠吧。」夏油傑聽到五條悟的評價後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話很失禮啊,悟。」
「是嗎?」五條悟毫無自覺。
「畢竟也不年輕了啊,我們。」
五條悟望著比過去高了半顆頭的夏油傑,發覺即使被布料層層包覆,他的身材依舊纖細,看上去仍舊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太陽的影子很晃,面前的石磚步道像是在發光,五條悟情不自禁盯住視野裡唯一清晰的色彩:深藍色襯衫與黑髮中間那一小塊白色的肌膚。他想起當年硬是不剪頭髮的夏油傑,為此經歷過重重抗爭,還硬是跟所有老師爭論了一遍校規對男女服儀適用不同規定的合理性,最後成功取得了男女平等的留長頭髮權利,卻一直到畢業,五條悟都沒見過其他男生像他一樣將黑髮留長,扎成小球垂在腦後。
當年爭取的那麼不容易,現在卻什麼都不剩了。
尋常而低調的黑髮已經不會再引起任何人的注目,像羽毛一樣被薰風揚起又落下,黑曜石般的耳環沒了,只剩下尚未完全密合的耳洞來昭顯著當年的記憶。他就這麼被打磨成適合這個世界的形狀,執拗全都在夏日裡煙消雲散。
他們緩步穿過櫻樹步道,三月綻放如同粉雪的花海現已全數凋落,樹梢長出了嫩綠的新芽,樹蔭的影子疏疏落落,陽光在地上留下亮點。步道旁就是學生與教職員宿舍,步道另一端則是校門口,上課時間的宿舍裡一個人都沒有,安靜的像是整個學校像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好懷念這裡。」夏油傑望著四周的景色,木造宿舍的外牆已經老舊,灰瓦白牆都有了歲月的痕跡,「當年他們是怎麼稱呼這裡的?」
「告白之路。」五條悟墨鏡下的眼睛眨了眨,懷念的神色在他藍色的眼中一閃而逝,「櫻花綻放的那個晚上,如果在這裡告白一定會實現。」
「對就是這裡!我記得我記得!」夏油傑拍掌大笑,「我們在這裡毆打過好幾個三年級生,以為他們約你出來是來找碴的,結果是跟你告白的。嚇得我趕緊住手怕破壞了你的姻緣,結果你反而打更大力,還說打不贏你的人沒資格跟你告白。」
「誰讓我長得帥,連男生都會愛上我。」五條悟大言不慚。
「是是是。」夏油傑隨口應付,望著其中兩間宿舍房間,「好懷念啊。」
五條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彷彿還能看見當年的他們趴在那兩間房間的陽台上,隔著牆探頭聊天,偷偷抽煙喝酒,翻牆進入對方的房間鬼混的過往。他們在那裡共度了兩年多的青春,但三年級第一學期剛結束後,夏油傑就轉學了。
他一直沒有諒解這件事。
感覺到五條悟的沉默,夏油傑順理成章換了個話題,「惠他還好嗎?」
「好得很,人小鬼大,管東管西,一點都不可愛。」
「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是這樣的,我家那兩個也是,每次成功抓到我犯錯就會一直唸我,好像很有成就感一樣。」夏油傑表情很樂,「也就只有這個時候這麼好玩,再大他們就會嫌棄你,連衣服都不跟你一起洗了喔。」
「他現在就已經把我的內褲跟襪子分開洗了!」五條悟大聲抱怨,夏油傑只是在一旁笑。
即使有人刻意放慢腳步,短短的路程仍然很快就結束了,夏油傑的車子就停在大門旁邊,黑色的進口轎車不是昂貴的牌子,反而意外有些低調。
「不錯的車。」
「當初刻意選了後座容量大的,可以裝兩張兒童安全座椅很方便,不過現在用不到已經拆掉了。」夏油傑按下車鑰匙,閃了兩下的車燈發出短促的鳴叫聲,他上車發動後拉下車窗,望著站在車邊的五條悟,「虎杖同學的事之後就再拜託了。」
五條悟隨意揮了揮手,夏油傑輕輕點頭後闔上車窗,黑色的轎車很快消失在山間的綠意裡。
站在原地伸了伸懶腰,五條悟緩步走回學校。
晚餐就陪惠一起做咖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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