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個陰天。
午後落進房內的光線蒼白,連檜木地板都像是被曬得褪色一般,五條悟從夢中醒來時,窗外落進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的側臉,把那處臉頰燙得發麻。
他望著泛白的天色,突然回想起一部電影的畫面。那是一大杯巧克力聖代,以及對坐的兩人,用手機畫面拍著對方。他的舌尖彷彿也泛起了一樣的甜,卻怎麼也想不起那是哪部電影,但越是想不起來就越在意,於是他翻箱倒櫃找著,從最新的電影光碟一路往回翻,甚至連櫥櫃裡的抽屜都被他拉開了,卻仍然沒找到,直到他拉開某個塵封已久的老舊木抽屜。
那個抽屜看上去真的太舊,拉開時還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他差點以為自己太用力把把手拉壞了,但抽屜最終還是搖搖晃晃的打開,裡面放著的東西就那麼滾了半圈,落到他眼前。
那是一台早已蒙塵的數位相機,原本是潔白的銀色,現在卻是斑駁的樣子,連黑色的鏡頭似乎都刮傷了,看上去有些模糊。
五條悟愣了下,還是把它拿起,呼的一口吹掉了鏡頭上的灰。
他記得這是誰的相機。
他按下電源,螢幕閃了兩下,畫面緩慢亮起。經過這麼多年,裡頭居然還有一點點電,於是他下意識開始翻看起照片。
起初只是一片藍色。屬於夏天的、過曝的、失焦的,藍得幾乎失真的天空,一看就是沒調好曝光值的失誤作品。五條悟本來想嘲笑這個明顯手殘的拍攝者,但下一張照片跳出來時,笑意卻凝結在他臉上。
是他自己。
年輕、耀眼、戴著墨鏡、還沒遮住眼睛,嘴角勾起的笑像是想飛上天的翅膀一樣。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在一面塗鴉牆前比著勝利手勢。照片有點模糊,像是攝影師手抖了下,但鏡頭離人很近,是熟人之間才會有的距離感。
他下意識吸了口氣,手指繼續按著箭頭。
接下來是一系列沿著時間排列的記憶殘片:他和硝子攤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穿著浴衣坐在河邊,和抽菸的硝子並肩;他咬著章魚燒嘴巴被燙到,臉皺成一團;還有張模糊得離譜的照片,畫面裡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是一片漆黑中有道光線拉出一條橙紅色的殘影。
那是一場煙火,他記得。那天似乎負責發射煙火的煙火師出了什麼問題,所以本來應該八點舉行的煙火表演遲遲沒有開始,但他們都特地偷跑來祭典了,沒看到他死都不肯回去,因此硝子跟傑就陪著他在河堤邊等了很久,久到他一臉無聊的把頭靠在夏油傑的肩膀上,差點睡著。
五條悟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彷彿想讓視線穿過這道模糊的光,回到當時那個夜晚。夏風炎熱、空氣黏膩,河邊傳來小溪淙淙的聲響,紡織娘在草叢裡叫著,蟬聲比不遠處祭典的歌舞聲更加遙遠。
他想不起來他們當時聊了什麼,也許只是普通地吃著烤魷魚,也許順帶也打了一架,也可能什麼都沒說,只是並肩坐著,等著煙火綻放。
幸好,煙火還是被發射了,就在他們眼前,巨大的金色花朵把天空一次次點燃,落下的火花像是無數場流星雨,他甚至伸手去接,但掌心什麼也沒有。
在震耳欲聾的那瞬間,傑似乎說了什麼,但他沒有聽見。
他繼續往後按,再往後幾十張,全都是夏油傑。
傑站在路邊的電話亭裡講電話,陽光落在他後腦圓圓的丸子髮尾;傑站在便利商店門口撐著透明傘,鏡頭一側沾了雨水,於是有半張臉被拍得特別模糊;傑在透明傘下回頭,穿著深色上衣,眼神落在鏡頭上,又或是鏡頭後方的人身上,有些困惑地微皺眉,像是在問為什麼要拍這個畫面。
五條悟看著照片裡與他對視的人影,一時間僵住。
他記得那個雨天的味道。他們剛好路過一家二手書店,傑說要進去挑兩本,說喜歡下雨時書本吸收水氣後的味道。
他記得那時自己不解地問:「幹嘛不買新書?」
夏油傑沒回答,只是笑著把傘往他這邊移了移,讓他可以完整的被傘遮住,不會再被雨水侵擾。
五條悟繼續翻看著照片。
後來相機似乎在他們手裡被輪來輪去,裡面有他跟傑一起躺在草地上的背影;有傍晚金黃色的斜陽落在夏油傑和硝子的側臉;有他咬著冰棒回頭對夏油傑笑的瞬間;有灰原拿著相機連同七海跟他們三人一同拍照;有夜蛾;有大海,最後還有一張模糊的自拍,夏油傑歪著頭,臉上笑著和他頭靠著頭、肩併著肩靠得很近,他則是一隻手舉著相機,另一隻手環在夏油傑肩上。
五條悟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久到他已經無法區分自己此刻的情緒究竟是懷念,還是悲傷。
他想起,其實這是夏油傑的相機——一開始是,但後來被他偷拿,在他們手裡輪來輪去,直到最後也沒有歸還,就這麼忘在抽屜裡——直到現在。
他記得,一開始只有夏油傑喜歡拍照。不是那種精心構圖、技術高超的攝影,而是隨手拍下日常。天空、樹葉、放學後的操場、硝子抽煙的表情,還有他的臉,在不經意間被一次又一次記錄在小小的銀色盒子內。
他記得自己曾經問過:「傑幹嘛一直拍我?」
夏油傑只是笑:「悟這麼好看,不能拍嗎?」
後來他們每個人都開始喜歡拍照,去哪裡都拍,用相機、用手機。
那時他們還年輕,還不明白相片除了保存當下的快樂,還可以拿來懷念。他忽然察覺,剛才模模糊糊想不起來的電影名稱,其實壓根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靠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那部電影的人。
「那時候傑到底說了什麼……」五條悟坐在木地板上,喃喃問著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相機終於沒電了,五條悟把相機放下,想了想後又拿起,放進口袋,帶著相機出門,在繞了大半個東京後,終於找到一家碩果僅存、假日還開著的照片沖洗店。老闆看到老舊的相機有些驚訝,聽到他說裡面每一張都要印出來後,告訴他三天後可以來取件。
三天後,五條悟拿到了印出的所有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有些過曝、有些對焦失敗,但他一張也沒丟,而是選了面牆,把照片一張張貼在牆上,最後把那台相機擦拭乾淨,放回抽屜。
因為他知道,這是他僅存的所有。
當他閉上眼,好像還能聽見快門聲。
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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