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騎著機車幾乎奔馳過半個城市後,Eddie總算覺得鬱結在胸口的憤怒被冷風稍微平息,他隨意在路旁停下,不耐煩地扯下安全帽,這才發現在自己在心煩意亂下又下意識地騎回到熟悉的公司大樓面前。
此時已是深夜,繁華的都市卻從未漆黑,未熄燈的成片大樓與白熾的路燈連綿成了沒有盡頭的道路,延伸到視線所及最遠處。整座城市都安靜著,唯一的聲響只來自Eddie機車憤怒的轟鳴聲。感覺自己似乎成了打擾夜晚安靜的兇手,Eddie有些不自在地將機車熄火,機車頭燈熄滅的瞬間,他卻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Eddie!」那人從陰影中緩緩走出,露出一張Eddie曾經每個早上(有時還有晚上)都會看到的臉,「好久不見了!」
「Parolee!」Eddie驚訝地望著Parolee,Parolee是這棟公司大樓的保全,以前他們每天見面時總會稍微聊上幾句,假日偶爾出去喝個小酒,關係一直都很不錯,「好久不見!上次見已經是兩個月,還三個月……不對,都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你不是都不上晚班的嗎?」
Parolee聽到Eddie的話後,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表情中卻又帶著明顯的欣慰,「還不都是我的甜心。她的大學學費真的太貴啦,雖然她有申請到獎學金,我也幫她貸款了一部分,但剩下生活開銷什麼的也不算小數目,所以我現在有空就盡可能多接幾班,得賺多一點才行啊。」
「你這樣身體應付的來?我覺得聽起來有點太累了啊,你也不年輕了,這樣沒問題嗎?」Eddie擠著臉疑惑地問:「怎麼不讓你女兒自己去打工?多點人生歷練也沒什麼不好吧?」
「說是這樣說沒錯,她也有這麼說,說她可以趁課間時間去打個工之類,但我後來想想還是拒絕了。」
「拒絕?為什麼?」
「說起來可能有點可笑,但是這大概是一種身為父親才有的傲慢想法吧。」Parolee道,表情有些矛盾,卻又由衷驕傲,「我總是希望在我還能夠護著我的寶貝的時候,盡量多護著她一點,讓她可以安心念書、生活,沒有後顧之憂,晚一點面對社會才好。而且說真的,再老我也賺不動啦,不如趁現在多存一點。」看著Eddie還是緊皺的眉頭與不解的神情,Parolee大聲笑了幾下:「你現在不明白正常,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懂啦,沒有孩子的人是不會懂這種感覺的。」
「我覺得我就算有了也不會懂。但既然你這麼說,那好吧。」Eddie聳了聳肩。
「對了,你來這裡,是有事要找Jack嗎?但他幾個小時前就已經下班囉。」Parolee終於想起,於是問道。
「沒,我只是兜兜風恰好路過。」Eddie故作輕鬆回應,下一秒就被Parolee半開玩笑打了上臂。
「你少來。」Parolee道:「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有事。怎麼,是感情問題?」他對著Eddie擠眉弄眼,「要跟我去喝兩杯聊聊嗎?我再兩小時就下班了。」
「不了吧。」Eddie幾乎是立刻搖頭,「這問題只有我自己能解決。」
「你怎麼知道?說不定和別人聊聊會有不同的想法。」Parolee堅持,「就算我不能幫你,把這件事說出來也會好很多的。你沒跟別人聊過這個問題對吧?」
Eddie點了點頭。Venom還活著的事情是個秘密,就連Anne他也沒說過,當然也不可能找她抱怨他們之間發生的問題了。
「那就對啦。試著說說看吧,會好很多的。」Parolee堅持,拍拍花壇上的灰土就在Eddie的機車旁坐了下來,還拍了拍隔壁的空間示意Eddie也坐在他身邊,把保全的工作拋在腦後。反正現在已經是深夜,不會有正常人想『突然造訪』大樓,Parolee想,而且Eddie需要幫助,身為好朋友當然義不容辭,「如果不想說太細節也沒關係,含糊帶過就行,重點是簡單分享讓你不愉快的情緒就好,這會讓你好過很多。」
遲疑片刻,Eddie嘆了口氣。或許Parolee說得對,他確實需要找人傾訴。「我……這陣子,跟我的交往對象起了點爭執。」Parolee一臉肯定點頭,被認可的感覺一定程度鼓勵了Eddie繼續說了下去,「爭吵的原因……大致上,是由於我們給彼此的私人空間不足。」
「嗯?你跟她同居?」
「嗯,很接近,但比那個稍微再親密一點點……不過大致上對。」難以也無法跟一般人類解釋自己跟Venom之間的情況,Eddie索性含糊帶過。
「同居生活本來就很容易發現對方不完美的一面,辛苦你了兄弟。」Parolee了然點頭,「但如果你想跟她結婚,你們總會進行到這一步。必須容忍對方逼你擠牙膏一定要從後面開始擠;逼你一定要把馬桶蓋坐墊掀起來再尿;逼你準時上床睡覺不准熬夜看球;逼你走在路上不准亂看辣妹,我說得對吧?」
Eddie想了想,他從來沒跟Venom在刷牙時起過爭執,Venom甚至似乎沒刷過牙;上廁所更是從來不是問題,有時候他憋得不行Venom還會荒謬的提議要幫他「處理」;他們常常一起熬夜看球,雖然Venom多半是帶著欣賞美食的眼神看那些汗水淋漓的濕漉球員;而通常走在路上亂看的也都是Venom,帶著純粹的食慾打量評點一般人。Eddie搖了搖頭,「這些都沒發生過。」
「哇,那你的女孩個性還真是良好。這些都沒吵,那你們到底能吵什麼?」Parolee頓了下,「難道是她想結婚,但你還不想?或是你不小心失誤,製造了一點……『驚喜』,在處理驚喜的方式上有分歧?」
Eddie大約轉了兩三轉才理解Parolee話中的含義。「不是!我們沒有鬧出人命!」不對,這句話倒是有些歧異,Eddie心想,他們還真的鬧出過不少人命,有些墳上已經長草,還有的在他肚子裡被消化完畢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大概是,他沒有給我隱私空間,卻又隱瞞我很多事情吧。」
想起一個小時前與Venom的爭執,Eddie心中又隱隱帶上怒火——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睡醒之後發現自己突然出現在戶外高處——剛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夢遊,但仔細想想,即使是夢遊,他也不覺得潛意識的自己可以克服懼高的毛病,而Venom的態度又十足詭異,於是在強行逼問之下,Eddie才知道是Venom趁著他睡著時,操控了他的身體出門。這件事已經讓他夠在意了,但當他問Venom究竟用他的身體做了什麼時,Venom卻什麼也不說,還說自己只是在兜風,看看夜景,沒做壞事,甚至還反問Eddie為什麼會這麼生氣,明明他已經照他們的約定遵守了人類所有規則。
Eddie還記得自己是這麼跟Venom說的,『你知道我的一切,讓我在你面前毫無隱私,卻想瞞著我?』
我不是想瞞著你,我只是偶爾想要獨處,Eddie。
Venom的話勾起了他的回憶,讓他忍不住想起分手後的某次見面中,Anne也曾經跟他說過類似的話。「說實話,Eddie,我覺得你比任何人都害怕寂寞。」Anne笑著,眼裡是早已釋然的淡淡感傷,「當你想我時,你就會出現在我身邊,不分晝夜,無視晴雨。曾經有時我覺得這很浪漫,開心你有什麼事都第一個與我分享,也因為你的親近感到喜悅,但你要知道,這同時也成了一種壓力。當時你說想跟我同居,其實我也猶豫了很久,不是你不好,只是我覺得……並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一樣,接受自己生命中無時無刻多出一個人,有些時候,大多數人還是會需要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來好好沉澱心緒。」
去他媽的獨處!他就不明白跟他待在一起到底有什麼屁問題需要獨處!
『難道我就不想嗎!』氣極反笑的Eddie質問Venom,『你闖入我的生活時,難道有經過我的同意嗎?』
我很抱歉。
說完這句話之後,Venom便不再開口,讓Eddie憤怒的語句全都像是揮拳打上了棉花,但Eddie並沒有因Venom的沉默消氣,反倒是更加憤怒,以至於氣沖沖地騎上機車就飆過半個城市到了這裡。但直到現在,Venom還是沒有開口,Eddie不知道Venom現在能不能聽到他跟Parolee的對話,但就算聽到了那又能怎麼樣呢?Venom大概也不能明白他到底在乎的是什麼吧。
「但妳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件事,難道。」
「有時候不坦承也是一種愛。」 Anne回答,「而且我覺得這不是大問題,」
「我明白。」Parolee點頭,「女人總是這樣,無時無刻想知道你在幹嘛,卻完全不願意告訴你她們到底在做什麼,還說是要保持神祕感,一點都不公平。」雖然這句話與Eddie現在的狀況不盡相同,但想了想當初跟Anne交往時的狀況,Eddie不得不認同或許事情確實如同Parolee所說,不過Eddie還沒接話,Parolee就逕自把話又說了下去,「但是,我想她之所以會隱瞞你事情的根本原因,也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吧。」
「怎麼說?」Eddie皺眉。隱瞞跟安全感又有什麼關係?難道Venom會沒有安全感?不可能吧?
Parolee了然笑笑,「這問題你問我就問對了,你肯定是不懂的,她是不是各方面都跟你相差一截?」
豈止一截,簡直差了好幾十顆星球,連物種都不同了。Eddie心想。
看到Eddie的表情,Parolee擅自肯定了自己的觀點,於是自信滿滿開口:「你想嘛,你身材好,長得又帥,是知名人物,又多才多藝,你條件這麼好的情況下,她肯定會有壓力,那一有壓力,她一定就會焦慮地想,她到底該用什麼來吸引你,或是怎麼樣才能把你綁住?有些比較有自信的人,為了讓自己可以站在你身邊不被比下去,可能就會選擇進修或是運動等等;但比較沒自信的人最直接的方式,當然就是想辦法控制你的生活,讓你除了她之外沒有其他選擇啦。」
「等等,我覺得我的狀況好像不是這樣……」
「真的不是嗎?你認真想想,她的不安真的不是因你而起?」
被Parolee這麼一問,Eddie突然也開始遲疑起來。
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打從一開始,他一直都覺得,是Venom不顧他的意願,侵入他的生活,但實際上,Venom是不是也沒有選擇的權力?從生命基金會的資料來看,如果共生體與宿主不相容,雖然共生體可以把傷害都轉嫁到宿主身上,但這樣的過程難道真的對共生體毫無傷害嗎?會不會只是因為數據不足,所以沒被記錄?而即使退回到最一開始來說,Venom其實也不是自願前來地球,而是被生命基金會的科學家捕獲,被強制離開原本的家,被帶到一個與他不成為寄生者就無法存活的星球,這一切難道真的就是Venom的選擇嗎?
Eddie低聲:「我不知道。」他從不覺得Venom可能會對地球適應不良,Venom看起來總是快樂的,除了老是把人類當成食物以外,他或許比Eddie更適應現代社會便利的科技,與形形色色多種口味的油炸食物。「我從來沒看過他不安的樣子。」他道。
Parolee又問:「那你認識她的朋友嗎?或許你可以問問她的朋友……」
「他沒有朋友。」Eddie遲疑著打斷了Parolee的話,「他只有我。」
之前在地球上,Venom或許還有幾個連朋友都算不上,頂多能說是認識對象的共生體,但最後,唯二存活下來的Riot早就跟著火箭與那場漫天的爆炸死去,其餘的同類也在距離地球不知道多少光年之外,很可能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哇喔,這聽起來問題超大。」Parolee驚訝地張開嘴,他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這也難怪你們會吵架,她把所有關注都放你身上了,你跟她的壓力一定都超大的。」
Eddie點頭,態度卻有些不確定。他跟Venom每天都相處在一起,所以或許真的如同Parolee所說一般,他們的爭吵起因於對彼此過多的了解。
「就我聽起來,她是個寂寞、沒自信心、或許生活還很無趣的人,那或許你真該對她的隱瞞多點寬容。」Parolee拍著Eddie的肩膀道,「或許這就是她唯一能夠吸引你的手段了。」
「我不這麼認為……但某些部分,或許你說得對。」Eddie道。
「兩個人的相處本來就是一門藝術,而所有相愛都需要磨合,就我聽起來,她沒什麼大缺點,除了有點太依賴你!我覺得你們一定沒問題的,對吧我的兄弟!你可以的!」Parolee大笑幾聲,而Eddie也配合地跟著笑了笑,接著,Parolee像是想到什麼般突然賊笑起來,壓低聲音道:「當然,身為過來人的我覺得還有另一個辦法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那就是讓她生個孩子,這樣保證她完全沒有心思感覺寂寞,也沒空閒在乎你了。」
孩子?別鬧了。Eddie皺起眉頭,接著表情卻在接下來的幾秒思考中開始變得微妙。
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地球上真的多了一個共生體,也就是跟Venom相同的存在,那麼是不是Venom就會對這裡有更多的歸屬感?更何況,如果多的是一個家人……
Parolee注意到了Eddie的反應,立刻瘋狂連連擺手,「嘿,兄弟,你不會認真了吧,我只不過開個玩笑,你還有大把青春歲月,不用這麼快把自己綁死!如果真的生下孩子,你對他是有責任的!我這種老男人的蠢話,你聽聽就好,別往心裡去!」
「放心,我懂。」Eddie嘴上道,心裡卻像是突然被打開了一扇窗般澄澈了起來,他跳上機車,安全帽還沒戴穩就發動引擎,被喚醒的巨獸又開始在黑夜裡咆嘯,睜開亮黃的眼睛,「謝了,Parolee!」他大喊,車子像是黑影般快速奔入黑夜。
「很高興能幫上你的忙!」Parolee只能目送Eddie的車尾燈大喊,「下次有事歡迎再來找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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