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生物觀察研究】
深津一成看澤北榮治,就像是小學生看觀察箱裡的蜥蜴。
一開始他並不靠近,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凝視,像是透過玻璃看著不遠處光彩奪目的學弟。澤北榮治從初中就開始嶄露頭角,被堂本教練看中加入山王後,很快就拿出了極佳表現,沒多久就穩穩站上先發位置,甚至有了「日本第一高中生」的名號。但也是因此,年紀尚輕的高中男孩還沒有學會後來的內斂,時常過於驕傲地翹起尾巴,被其他學長輪番欺壓,他也只在這種時候時不時輕輕補刀,把握距離的分寸。
接著他讓對方開始習慣自己的氣味與存在感。他會在休息室的長椅上刻意選擇在澤北身旁坐下;選擇從他手上接過傳來的運動飲料或是檸檬片;說話時望著他的眼睛;練習時傳球給他的頻率增加的幅度恰到好處。
最後是讓澤北習慣所有靠近與接觸。不論是擦身而過時兩人一觸即離的手臂,或是進球後鼓勵地拍著後背,又或是搭上比賽專用巴士時選擇坐在他身邊,隨著車程行進中靠坐在一起相貼的大腿。
他並不是想做什麼,只是好奇。
他好奇澤北能做到什麼事情。他在各種情況下帶著探究的心態盯著他,試圖理解什麼樣的刺激會讓他痛苦、又或是讓他快樂。如果有必要,他甚至會考慮試圖抓住澤北的尾巴——如果他真的有尾巴——看他在用力掙扎中,會不會不小心將自己的尾巴折斷。而尾巴被折斷後,究竟會像是被拔去翅膀的蝴蝶,在失去可供翱翔的天空在絕望中漸漸消亡;又或是會撐過劇痛,在砥礪下重新長出更加強健的尾巴,衝破桎梏。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但澤北大概有種野生動物般的直覺,時常在第一時間抓到他來不及避開的目光邊緣,有些時候他會裝作不知,有些時候則大大方方看了回去。
所以澤北問過幾次。
「深津學長,你剛剛在看我嗎?」
「你長那麼大一個,跑步晃來晃去,要怎麼看不到你咧。」
「深津學長,我做錯了什麼嗎?」
「剛剛有兩球沒進,再去投五十次籃咧。」
「深津學長,你想吃這個飯糰嗎?」
「不要,吃你自己的飯咧。」
幾次下來,澤北問的次數少了,但反過來盯著他的時間倒是變多了。澤北不像他會稍微偽裝,盯著就是用雙眼直勾勾地看,雙手撐著下巴,人盡皆知地盯著。其他隊員幾次打趣,澤北眼神這麼火熱,還以為是在看美女,沒想到是在看隊長,是不是想告白。但每次沒等臉紅的澤北說什麼,深津就把人都趕去訓練,自己則是怡怡然地在澤北過度炙熱的視線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山王是最好的球隊,而為了不讓這塊招牌落地,堂本教練也盡心盡力打磨他們。場上比賽僅有四十分鐘,每一瞬間都得爭分奪秒,場下則需要付出百倍以上的努力,他們每天的訓練時間很長,待在一起的時間理所當然很多。每個互動、眼神、配合、步伐,都充滿暗示性的小動作,就是為了讓比賽戰術能更快更有效的執行。
澤北確信自己能讀懂所有人眼神裡的暗號,卻對於深津時不時打量的目光百思不得其解。
一來二往之下,率先沉不住氣的人發難了。
「深津學長,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
「錯覺咧。」
深津快到幾乎沒有思考過的回答讓澤北立刻噎住。眼看澤北沒打算繼續提問,深津拿起自己的衣服就打算飄去淋浴間洗去一身訓練後的汗水。他們兩個人今天被教練留下來加練,天都已經黑了,體育館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他正在思考晚餐該吃什麼配白飯,手卻突然又被澤北拉住。
「幹嘛咧。」
澤北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拉住深津,但直覺卻告訴他這是個唯一的機會。深津和他平常完全沒有球隊以外的交流,球場上人又總是太多,大家都會來插話,不是適合聊天的時間,但他試圖約深津出去的行為從來沒有一次是成功的,就算回應了他的問題,深津也都是回一些奇怪的反問。他一瞬間又急又慌又委屈,眼框立刻就紅了起來。
深津的眼神閃過一絲有趣。他知道澤北常常被其他學長欺負得眼淚汪汪,但這個欺負人的角色通常都不是由他來扮演,不是因為他不想,只是他覺得沒必要,又懶。而這次卻是一看就是自己引起的,讓他多了幾分耐心。
於是他又問:「有沒有被盯著,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澤北想了想。好像還真的是沒有。深津偶爾看向他的眼神,並不是比賽時敵人那種侵略性很重的眼神,充滿了嫉妒與敵意;也不像堂本教練偶爾沒注意,偷偷混進體育館看他們打球的那些女生,那種眼神又太過度黏人,讓他背脊發麻。深津看著他時就只是看著,像是看著一個水窪又或是一塊牆壁,不能說是毫無感情,但甚至比不上看一顆飯糰,至少飯糰還能吃。
他搖頭。
「那不就好了咧。」深津回答。
「所以深津學長,你沒有盯著我嗎?」
「沒有一直咧。」
「那就是有囉?」
深津毫不在乎地點頭。沒什麼好不承認的,有就是有。澤北鬆了口氣,幸好他的感官沒出錯。
「深津學長,那你為什麼盯著我?」
深津想了想,試圖解釋,「一群黃色的蝴蝶當中,有一隻蝴蝶是白色。」
澤北想了想,「所以學長是覺得我跟其他人有不一樣的地方?」
深津點頭。
「所以你是在觀察我?對我好奇?」
深津又點頭。
「哪裡不一樣?」
這個問題倒是難了許多。深津沉思,沒注意到自己的手臂還被澤北抓著沒有放開。少年高熱的掌心把那一塊皮膚烘得溫熱,汗水漸漸風乾的冰涼皮膚多了溫度後暖洋洋的。他也想過很多次,澤北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就算大家說他是山王最帥的球員,深津也沒看出他到底哪裡帥,都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看起來和河田也差不多。
「不知道咧,還在找。」
「找到之後呢?還會繼續盯著我嗎?」
深津想了想。
如果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就不會繼續觀察澤北了嗎?他搖搖頭。他的腦內排序雖然還有很多其他疑問,像是51區的外星人是哪裡來的,或是蟬為什麼是在土裡七年而不是八年,但和澤北相關的也很多,不是得到一個答案後就會想要罷休的程度。
「就找到咧。」他沒有回答澤北的第二個問題,澤北也知道這就是肯定的意思。意思是深津就算知道原因,也會繼續盯著他看。
澤北這次有了幾分底氣,鼓起勇氣大聲地問:「深津學長,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的聲音大到彷彿在門外黑暗的體育館裡迴盪,一路傳出操場、傳到秋田的原野上,把青綠的秧苗都差點壓倒。
從來都不覺得這種行為是喜歡的深津想了想,比對了腦中好幾百本從河田那借來的少女漫畫跟幾十部偶像劇後,覺得自己不但沒有心跳加速、眼睛也不能變成愛心的形狀、甚至不會臉紅冒汗腿軟, 所以肯定地給出了答覆:「不是咧。」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澤北不可置信,「你會盯著自己不喜歡的人?」
「不會咧。」
「那不就是喜歡我?」
深津又努力地想了想,「不算是吧?」
「算吧?」
深津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澤北,「你問這問題幹什麼咧?」
澤北立刻面紅耳赤,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說不出幾個字,深津有點煩他這樣,又想起來自己該去洗澡了,於是甩開他的手就往浴室裡走。打開蓮蓬頭後,熱水蒸騰的熱氣立刻讓室內變得氤氳,熱水落在黏膩的皮膚上,把冰涼的溫度都帶走,舒服到幾乎想讓人發出喟嘆。深津很快就把頭洗好,洗身體到一半時,背後卻傳來被開門的聲音。
不用想都知道是澤北。
「變態咧。」他抱怨,還沒轉過頭就被澤北從背後抱住。大概是怕衣服弄溼,所以澤北也是光裸的,涼涼的皮膚貼在他的背上,心跳像是鼓聲一樣瘋狂打在他的身上。
原來澤北的心跳貼在他身上是這個聲音。深津感覺自己好像又多了解了澤北不為人知的一部分。
見他毫無反應,澤北哽咽開口:「深津學長……我喜歡你。」
深津點頭。他知道了。原來澤北跟他不同溫度的視線裡寫的是喜歡。
「所以,你也能喜歡我嗎?」
深津在氤氳恍惚中,彷彿感覺那隻蜥蜴從觀察箱裡爬了出來,依偎在他身上,還把漂亮的尾巴放在他的掌心,問他是不是想要拉斷。他想要這個機會很久了,但真的握住那條尾巴時,他卻遲疑了。如果尾巴真的斷了,這隻蜥蜴還會跟原本一樣漂亮嗎?他會不會死掉?光是這麼想著,他就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學長,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不要拒絕我……」
澤北似乎又哭了,還邊哭邊吻著他的後頸。掃過他後頸的舌尖像是蜥蜴的尾巴。他不知道澤北是什麼意思,但大概不討厭這個觸感。
他一直都沒有回答澤北的問題。
於是澤北開始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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