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遇見Winter Soldier時,Rumlow已經二十一歲。
這時的他已經是個合格的傭兵,手裡也殺過好幾個人,雖然年紀看起來仍然有點小,但在某些任務上這樣的外表反而有利,能夠讓目標鬆懈。而隨著年紀增長,他也漸漸摸透了自己待著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這個名為九頭蛇的組織,使命是清洗社會,重建秩序,優化世界。願景很美好,執行方式卻是打算直接消滅大多數的人類,留下菁英與服從者。這不算是沒有可能性的計畫,畢竟每個時代的統治者都做過類似的行為,只是無不例外,他們全都失敗了,他也不認為九頭蛇會成功。
雖然傳承了二戰德軍近似宗教洗腦的手段,但洗腦如果沒有先成功瞞過自己,也只能騙騙其他愚昧的人,在這點上他們做得非常糟糕,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謊言要怎麼瞞過別人呢?何況這個組織還是多頭馬車,每個高層都不是為了整體,而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行動,帶著目的在試圖引導更多的人往自己的立場偏移,希望將與自身利益相關的事情往對己有利的方向推動,因此組織間立場派系互相矛盾的狀況也是免不了的。
而即使九頭蛇是個盤根錯節,龐大到難以被根絕的組織,但營運跨國組織所需要的資金永遠只會比想像中更多,除了必要的支出之外,也常常有大筆金額被花費在收買高官、安插內線、購買軍火、或是私自侵吞等等,也因此販毒、走私、人口販賣、擄人勒贖,各式各樣能夠賺錢的事情都在他們的業務承包範圍內。
也就是在這段期間,Rumlow聽聞了Winter Soldier的傳說。
聽說他是鬼影,是隱藏在黑夜裡的惡魔,是從未有人見過面容的殺手,擁有超人般的力量,能夠從六公里外用狙擊步槍擊中敵人,在三公里內任意槍械都可做到精準狙擊,可說是彈無虛發的神槍手,也是個毫無理智的冷血殺人機器。
Rumlow本身對於這個傳說是相當嗤之以鼻的。先不要說六公里外根本連人都看不見這件事,即使是三公里內使用狙擊步槍定點狙擊就已經是相當困難的操作,即使是以他自身訓練出來的最佳操作,頂多也只能達到平均800-1000公尺的數據,何況還要考慮到風力、風速、重力、地球曲面、摩擦力,還有數也數不清的意外,根本不可能做到彈無虛發。隨著Winter Soldier這個名字被傳得神乎其神,Rumlow就更覺得這些傳說都是穿鑿附會,只是一次做到就被以訛傳訛成每次都會成功,根本不值得相信。
但這個傳說仍有一點讓他相當在意:聽說Winter Soldier擁有一條金屬手臂。
一說到金屬手臂,Rumlow就想起了那個與他只有短短兩次接觸,卻在第二次見面就把他耍得團團轉的男人。雖然有類似的特徵,但Rumlow並不認為自己遇上的那個男人就是Winter Soldier。
從會深夜偷偷摸摸溜進廚房偷吃餅乾,給一個小孩把風讓他幫自己做吃的,把路邊受傷的夥伴撿回去照顧,故意裝啞還用麻醉藥放倒同伴,這些行為都像是還有玩心的普通行為,不是傳聞中的冷血無情的Winter Soldier會做的事情。
尤其是每當Rumlow想起自己居然被一隻當面打進血管的麻醉劑放倒,他就氣得牙癢癢。他很少吃這種悶虧,更覺得有短暫幾分鐘相信對方的自己簡直像個傻子。
他恨不得那人馬上出現就在自己面前,他一定會當面挑戰他,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然後拔下他的面具,看看他那張臉到底是什麼樣子。
但他連想找到施行報復的對象都沒辦法,因為他不知道那人是誰,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隸屬於那個組織,除了一雙綠眼睛與那隻金屬手臂之外,他沒有更多的線索。
這些年,在任務的空檔間,Rumlow偶爾也試圖找過他。但在沒有絲毫頭緒的情況下,所謂的尋找不過只是在碰運氣,跟祈禱別無二致。他的目光會留意所有停駐點、所有安全屋、所有基地裡的空房間,渴望任何蛛絲馬跡能讓他察覺那個影子的存在。
他往自己的記憶不斷挖掘,直到每個回憶都都變得清晰而模糊。他會看有沒有相同款式的槍出現在誰的背上,牆邊設的陷阱是否比任何人能模仿的更加優美,有沒有相似的黑色戰甲與面具被穿戴在人的身上,會不會有同樣的壓縮餅乾被放在胸前的戰術口袋裡。
但什麼都沒有。
每當眼角閃過熟悉的身影,每有相似的聲線擦身而過,每次有新的成員加入隊伍,或他被分配到新的任務當中時,期待再次見到那個人的感覺讓心臟被懸吊到半空的過程持續了一回又一回,每回卻又都只能夠重重落下。當近乎失重的感覺被一再體驗成了常態後,他也就明白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他仍然會期待,卻也明白自己相信總有一天會發生。
沒人能驗證這兩段記憶曾經存在過,甚至連曾經的痕跡都已經被抹除。他童年住過的孤兒院已經因為過度老舊被拆遷,而使用過的安全屋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廢棄處理。他曾經站在堆積著廢棄木料的空地前面,回想著當年那個晚上,被烤得酥脆的吐司夾著培根與蛋,被麵包刀對半切開兩個三明治時,落刀的聲音像是新木被鋸開的聲響,而飛濺出的淡黃粉沫落滿整個桌面,像是暖黃色的雪。他也曾經站在已經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房間門前,望著煤灰在空中飛舞,尚未燃燒完全的漆黑木材散落一地,失去了原有的形體,難以設想哪一塊是他當年曾經躺過的床板,哪一處又是那人當年曾經坐過,細心擦拭槍管有如呵護珍寶的位置。
就連他自己有時候也會懷疑,是不是他真的只是做了兩場夢,在不同的年紀裡夢見了同一個人,一個兩次都用不同方式拯救了他的人。但當下的情感是真的,不願遺忘的執著也是真的,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能代替他辨認虛假。記憶是一片荒漠,只會漸漸風化,而海市蜃樓就漸漸成為虛幻的真實。
他不只一次夢見那個只和他說過兩次話,而其中一句甚至不能算是一句話,只是一個短暫發音的男人,對他說著什麼,他的聲音是比最深沉的睡夢更加安眠的音色,沉靜的湖畔在他眼底,彷彿正閃爍著笑意,他們的背景是日光、是草地、是湖畔、是風雪,是所有他曾經渴望的、盼望的、期望的,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他看著他逆著光伸手拿下面具,還未看清那張臉,夢便醒來。
未解的謎團持續過久就成了執念。
他開始收集和Winter Soldier有關的訊息,為了接近傳說,更努力的往上爬。不是想退而求其次尋找代替,只是打算證明他的觀點。
或許兩人都有金屬臂只是個巧合。
或許他再也遇不到那個人,但只要能夠親眼見到和Winter Soldier,他就能知道鬼影和那人是否是同一個人。
而想這麼做唯一的原因,或許也只是因為,他無法想像那把柔軟嗓音的主人和Winter Soldier一樣,必須成天活在殺戮之中,成為他人手上的一把尖刀,沒有自己的意志。
他衷心希望不是。
隨著年紀增長,他的時間被更多的任務填滿,他也開始學著抽煙、喝酒、賭博,學會用更多無聊的事情把每個空檔填滿,當年他的隊員們只剩下一個還活著,他們仍然一起出著任務,一起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手下的人來來去去,換過一批又一批,他也從漸漸從實力墊底,沒人在乎的存在向上爬,成了組織裡的中堅分子。
七年又七年。
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任務的閒暇長得像是永遠停止的靜止時光,白天日光透過窗櫺落下的光影像是恆定不動的日晷,夜晚浴室裡水龍頭的水漏滴得比秒針更加緩慢。他想不起來自己每天做了什麼,回過頭卻發現已經過了許多年。
一次任務結束後,在其他隊員都已經失去意識躺倒在地上與桌上,還活著的跳上了舞台和脫衣舞女郎一起熱舞,他晃著手裡的酒,半融的冰塊撞擊杯緣,目光忍不住在室內每張陌生的臉上來回巡弋。
「還在找你的夢中情人?」他的小隊員低聲笑著問。
「閉嘴,喝你的酒。」Rumlow沒好氣地說,卻沒有否認。
他本以為自己會永遠守著這個秘密,像世界上最後一隻龍守在黃金洞窟裡,看守他唯一的寶藏,即使沒有人懂得它的珍貴之處也一樣。但或許是某個晚上他真的喝得太醉,多年的尋找又始終沒有結果,挫折讓原本牢固的界線被打破,心防被尖銳的問題扎入,積壓心裡已久的情緒一旦有了破口,就源源不絕地流出,成了醉酒後的夢囈。
當他早上醒來,記憶清晰的想起昨晚吐露的種種,想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當年他唯一剩下的小隊員Jack Rollins知道了他將近十四年的追逐,他的等待已經超過他生命的一半。
Rumlow以為自己會被嘲笑,但Rollins更像是沒把這當成一回事,沒再提起。在他幾天後忍不住開口詢問時,不在意地開口說道:「有執念是好事。」
未說盡的涵義兩人都懂。他們也只剩這點東西能夠守住。
後來,在任務的間隙,他們偶爾會對此聊上兩句,或許有幾天一次,也或許好幾個月都閉口不言,說出口的話語像是丟進水池裡的一顆石頭,發出咚一聲後就緩緩下沉,只餘漣漪的微波晃動。
「或許他已經死了。」Rollins說。
「我知道。」
所有人在死亡之前都享有平等,善人或惡人都終將一死,抗拒或期盼不會減緩死神來臨的腳步,刀口舔血的生活讓他知道自己總會不得善終,但冥冥之中他卻預感總有一天他們會重逢。
他相信預感。
「如果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Rollins低聲說著,「你想怎麼做?」
Rumlow搖搖頭,他沒有想法。
「或許你是對的。謠言也是對的。」Rollins想了想之後自己回答。
怎麼可能。
「或許吧。」但他最後只是這麼說。
沒過幾天,新的任務下來了。
沒有任務目標,只給了時間地點,任務內容是Rumlow的小隊必須在那座橋上想辦法攔住指定的車三分鐘,並在時間結束後想辦法自行脫身。這種語焉不詳、莫名其妙的任務也是他們的常態之一,曾經有幾次他被指派到指定地點守了好幾小時,最後卻什麼都沒發生,過了許久後他才知道他們只是煙霧彈,為了迷惑其他人而被當成備案,實際執行任務的地點則在幾條街之外。越少人知道任務內容當然越好,這樣洩漏情報的機率更低,如果出了意外讓他們被捲入,有了死傷,那大概也只能算這些棄子運氣不好,沒有足以活下去的好運。有些時候,他會覺得不平,但更多時候,他也認同,人命的價值不過是一顆子彈。
在任務時間當天,他的小隊嚴格依照任務內容執行,製造了一場假車禍,讓整座橋被癱瘓,卻也盡可能地保留了退路。在三分鐘結束的前十秒,他感覺到冰冷的寒意一閃而逝,讓他渾身戰慄,幾乎感覺到死神鐮刀的氣息。接著眼前出現一顆子彈。
分明不可能,但在那瞬間他彷彿聽到了子彈破空的響聲,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子彈,精準的鑽進了某台看似平凡無奇的車裡而後又鑽出,玻璃破碎的紋路像是蛛網,炸開血花猶如一朵煙火。
Rumlow目光所及的橋上並沒有任何適當的狙擊點,看起來最有可能的狙擊點是兩公里外的岸上的景觀高樓,但以距離來說也相當不可思議,從騷動的聲音聽起來,車裡的人已經死透了,而他向那棟樓望去,在目力極限之處感覺到某扇窗裡似乎有人影動了一下,依稀還看見了瞄準鏡的反光像是星點閃爍即逝。
他的視力根本不可能看見兩公里外的事物,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預感卻告訴他,他遇上的就是Winter Soldier,那個鬼影。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