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彎後他們又開了兩公里才看見加油站。加油入口的路牌似乎是被撞過幾次,被釘在上面的啤酒看版搖搖欲墜,連招牌上的綠色恐龍都被噴到了黑色的血漬。被丟棄在附近的幾台車車門大開,座位上的血跡已經都化為黑色的污漬。從破損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加油站旁的商店裡有東西在移動,動作規律而死板,漢克把手槍上膛,將康納跟相撲留在車上,拿槍下了車。他沒有走離車太遠,而是在確認商店內的景象後,一槍一發放倒了所有移動的物體。兩聲槍響後,商店裡沒了動靜,漢克小心翼翼避開碎玻璃,打開只剩了門框的玻璃門,確認裡面所有房間都已經沒有生物後靠著牆壁嘆了口氣。
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偶爾想起這些都曾經是人,還是會感覺喘不過氣。
他回到車旁,相撲興奮地抓了抓門,漢克一打開門牠就一溜煙竄下車,在加油站的綠色塑膠恐龍吉祥物旁找了個柱子開始解決生理需求,康納也拖著腳下車,一手扶著門一手抓著漢克留給他的另一把槍,漢克見狀伸手過來搭了他一把。
「有收穫嗎?」他邊走邊問。
「不算沒有。」漢克托著康納的手讓他借力,把他扶進店裡,「零食巧克力高熱量食物之類的當然是都沒了,不過口香糖之類的小東西倒是剩下不少,我先去看看油能不能加,你可以去找找看有沒有你有興趣的。」
康納點頭答應,於是漢克把他放在店裡,自己則是去擺弄起那幾台加油機。他的運氣不算太糟,雖然機器已經沒電都不能使用,儲油罐也都沒油了,但他拿著商店裡找到的手動虹吸幫浦,在那幾台車旁繞了幾圈,成功找到一台油還有八分滿的車。他把能弄的油都弄了出來,湊出了大半桶油,這才拎著沉重的桶子回到車上。康納坐在敞開的車裡,手裡擺弄著什麼,一見到他過來立刻攤給他看。
「食物幾乎都沒了,不過我找到兩包燕麥棒。」康納遞給漢克,漢克看到包裝立刻皺了皺眉頭。
「怎麼了?」
「我從來沒看過這個牌子。」漢克把其中一包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著,最後還是搖搖頭放回康納手上,「怎麼想這種東西都不會好吃,但還是先收著吧。」
康納看著背面的營養標示,覺得以成分來說相當合乎人類身體所需的營養價值,還補充了不少微量元素,因此仍然把燕麥棒放進了一旁的背包裡,隨即又掏出兩把粉紅色的小剪刀。
「副隊長,刮鬍刀跟刀子的貨架都是空的,沒有其他可以做為武器使用的銳利刀具,但孩童使用的安全剪刀還剩下兩把,而且都沒有生鏽,如果只是用來修剪毛髮的話相當足夠。」
「知道了。」
「副隊長打算什麼時候修剪?現在可以嗎?」
本來只是隨便回應康納的漢克看了他一眼,眼裡有點訝異,「有必要這麼著急?」
「當然,我非常期待。」
對上那雙深棕色的眼睛,雖然知道圓形的靈動眼球也分明不過是人造品,和一顆彈珠的製造工序也差不了多少,但漢克仍然覺得自己不該拒絕。一定是因為剪短本來就比較好整理。他想。不願意承認是覺得拒絕那雙眼睛會帶來負罪感。
「好吧,那就趁還有光線的時候。」
雖然車上有鏡子,但漢克並不想讓頭髮掉得車上到處都是,因此他從商店的櫃台裡翻了一個裂了兩條縫隙的手掌大鏡子出來,正打算伸手拿過康納手上的剪刀時卻被躲開了。
「怎麼了?」
「請讓我來。」康納要求。
「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漢克點頭,自覺地又拉了一把折疊椅出來坐下,放下手任由康納鬆開他的髮圈。
「先剪頭髮可以嗎?」康納問。
「也行。」
康納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塊破舊的白色窗簾,圍在漢克的脖子上,一邊笑著說:「那我就開始為您服務了。」
「你們這裡除了理髮之外有什麼服務?」漢克半開玩笑地問。
「目前淨水不足,因此關閉洗髮服務。提供的項目為:剪髮、刮鬍,若需要特殊服務請再額外告知。」康納一臉認真的回答。
「還有特殊服務?」
「有的,目前還提供按摩、掏耳、美甲,您需要哪些項目呢?」
漢克笑了一聲。「說得像是真的一樣。那你這麼多技能都是從哪裡學到的?」
「畢竟我是副隊長的搭檔。」康納輕聲說著,無機質的聲線搭配剪刀銳利的摩擦聲響聽起來居然意外適合。
隨著剪刀開闔的細碎聲響,灰髮散落在有著淡淡灰塵氣味的窗簾上,像是沾染灰燼的新雪,午後陽光的亮度有如過往黎明來臨的天色,撒在人身上稀薄的像是金粉。早餐的飽腹感尚未消失,漢克感覺胃裡暖洋洋的,被不透風窗簾包覆的身體在寒冷氣溫下也相當舒適。相撲趴在不遠處車子旁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如果閉上眼睛,他幾乎找回了舊日時光的影子。末日之下,所有無關生存的需求都是奢侈,能夠暫時遺忘所有壓力的片段都何其珍貴。
康納的手很穩,剪刀移動的幅度非常恆定,每次合攏時的金屬摩擦聲都很規律,漢克幾乎以為每一段被剪下的頭髮長度都是一樣的,黑白夾雜的髮絲很快在白布上堆積了薄薄一層,接著被風吹進塵裡。
「康納。」
「是的,副隊長?」康納回應的聲音和剪刀非常協調。
「你……在讀的那本書,書裡在講什麼?」
年輕時還好,上了年紀之後,漢克最討厭在理髮時被迫跟理髮師閒聊,他沒興趣跟一個每三個月就會對你重新做一次身家調查的人聊自己家裡發生了什麼情況,把自己的幸與不幸像是水一樣向外潑灑。他更喜歡安靜的坐著,甚至是閉著眼睛,聽著器械規律緩慢的移動,感覺冷涼的金屬一次一次從身上擦過,除非必要,兩人最好可以什麼話都不說,而即使有必要,那也只是『歡迎光臨』與『謝謝惠顧』就足夠了。
但偏偏僅存的理髮師多半都是擅於聊天的,不喜歡聊天的多半都會選擇仿生理髮師,但他也不想這麼做。更不要說他有一次不小心誤入高檔的剪髮店,裡面的店員都堅稱自己不是理髮師而是髮型師,他本來想說只是試試也沒什麼,但離開後他頂著那顆又剪又染又燙的頭被笑了整整三個月,後悔到考慮是不是乾脆剃光。
後來他好不容易才挑到一個不長舌的理髮師,即使手藝沒那麼好,離他上班回家的路也有點距離,他也寧可開更遠的車去,就是為了想減少像蒼蠅一樣在耳邊嗡嗡說話的聲響。後來那家理髮店生意不好也倒了,理髮師也不做了,他乾脆把頭髮留長,這樣雖然看起來邋遢,但至少可以把面對這個問題的週期拉長。
但他現在坐在這裡,聽著周遭曠野裡響動,沒有音樂,沒有車聲或是各種運轉,沒有人群路過街上時偶爾蹦出的笑與凌亂散漫的腳步聲,只有風吹過大地的靜寂。他油然升起一股想與康納閒聊的衝動,好像終於可以懂總是試圖用對話填滿所有安靜時光的人在想些什麼。
實在太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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