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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產|暗巷組】Doll




  Credence Barebone走在英國的街道上。


  皮鞋踩在石磚地面上發出規律的細碎聲響,身旁巨大車輪的馬車一台台緩速經過,馬匹的鬃毛充滿光澤,在風中揚起,呼嘯而過的腳踏車上頭掛著的鈴鐺聲音清脆,遠處悠揚的鐘聲響了十二聲,時已至正午。


  不同的口音,異國的街景,就連空氣嗅起來都很不一樣,周遭的一切即使已經看過好幾次,對Credence來說仍是那麼新奇,他忍不住四處打量,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珠,像是初生的小獸正努力用著自己的感官接受世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新奇的事物奪走,因此一時沒注意前方,不小心撞上了原本走在他前方的身影。


  「抱,抱歉,Scamander先生!」Credence慌張地立刻道歉。


  穿著藍色大衣的Newt Scamander回頭對著Credence笑笑。


  他早就發現Credence的興奮,但覺得並不是壞事,因此也沒有阻止,只在Credence 撞到他後沒站穩快要跌倒時抓住Credence的手,溫和開口:「小心點,還有叫我Newt。」


  Credence連忙點頭,臉立刻紅了起來。


  「你剛剛在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Newt好奇地問,視線注意到在他問話的同時Credence的眼神下意識偷偷飄到了櫥窗裡的熊娃娃身上。


  那隻泰迪熊有著白色的毛皮,黑色的禮帽,脖子上打著灰色的圍巾,手上還拿著根手杖,看上去就像個嚴肅的小帥哥。


  Newt覺得那樣子異常熟悉。





  Credence跟著Newt來到英國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面前這個有著柔軟淺棕色頭髮和溫暖笑容的男人,在前往倫敦的船上發現只剩下一個小小碎塊的Credence時,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他,並把他放進那個神奇的皮箱當中。


  在那裡頭,Credence吞噬了原本就存在在皮箱裡的闇黑怨靈--過程異常順利,像是兩滴水互相融合--而吸收了大量能量後,身體很快就恢復如常。


  當Credence能夠再次化為人形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Newt毫不設防,溫柔的笑容。


  「歡迎回來。」Newt說。


  「我……我回來了。」Credence細聲回答,接著就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Newt身上的味道很特別,那是泥土、青草、汗水、獸類的體味和淺淺的血腥,最後再加上衣服上肥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算不上是香味,但綜合起來的味道卻很好聞,令人感覺安心。Credence埋在Newt的肩膀上,眼眶忍不住熱了起來。


  而Newt柔聲說著:「別怕,我在這。」


  溫柔的動作讓Credence感覺一陣溫暖,但隨即湧上心頭的卻是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感覺心裡裂開了一條難以癒合的縫隙,只是輕輕觸到,即使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動作,一個溫柔的手勢,都讓他痛徹心扉。


  他記得有個人也曾經這樣抱著他,在耳旁的嗓音溫潤低沉像是大提琴的音調。


  他以為那是溫情、是關心、是溫柔,又或許,可能可以稱之為,愛?


  但不是。


  他的手忍不住抓緊Newt的白襯衫下擺,緊到快把布料嵌進自己的掌心。


  沒有阻止Credence幾乎是在傷害自己的動作,Newt只是摸著他的頭,一下接著一下。





  而當Credence的身體恢復後,問題就隨之而來浮上檯面。


  關於Credence的去留。


  在皮箱裡住一輩子顯而易見完全不是個好主意,但關於未來要何去何從這件事,Newt曾經試圖詢問過Credence的意見,看是想待在英國找個地方開始新生活,或是回去更為熟悉的美國,不管哪個選項Newt想自己應該都能幫上一點忙,但Credence卻始終沒有正面答覆過這個問題。


  他幾乎像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一般,每當Newt提起時他就立刻尋一個契機轉身逃開。


  於是在某個下午,Newt麻煩Credence泡了一壺熱茶——說到泡茶,Credence對於泡茶的天賦簡直是與生俱來,他甚至能夠根據氣溫來微調適宜的溫度,讓香氣更加迷人——並端到他面前時,Newt示意Credence坐下。


  「坐吧Credence,我們需要談談。」Newt溫柔地說。


  Credence原本放鬆的氣息立刻就繃緊地像是一根上緊的弓弦,他僵硬著身體在Newt的面前坐下,臉色慘白地咬著自己的嘴唇:「非,非常抱歉,Scamander先生,是我……我做錯什麼了嗎?」


  「說過叫我Newt就好。別緊張,你很棒,好嗎?」Newt安撫著Credence,在其中一個杯子裡注入透明的紅色茶水,「先喝杯茶吧,你泡的茶很棒呢。」


  Credence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端起桌上仍在冒著煙的紅茶就往喉嚨裡吞,甚至沒來得及管上溫度——那茶水滾燙得簡直可以煎熟一塊肉排——但幸好Newt及時抓起魔杖,暫停了Credence的動作和那些潑灑出來的紅茶,阻止了一塊可能落在大腿上的燙傷和可能得喝上好幾天冰水的喉嚨。


  「放輕鬆點,Credence。」Newt啼笑皆非地揮舞魔杖讓那些茶都乖乖回到杯子裡,而茶杯在空中跳了幾步華爾滋,接著在旋轉了兩圈之後回到桌上,連一滴水都沒有撒出來,「我只是想跟你聊聊,我說過你可以相信我的,記得嗎?」


  猶豫了一下,Credence緩慢地點了點頭,放在膝上握緊的拳頭稍微鬆開了一些。


  「這就對了,我不會逼迫你做任何你不願意做的事情。」Newt放軟聲音,偏過頭看著Credence,「我只是想找個機會好好跟你聊聊你的想法,好嗎?」


  過了幾秒鐘,Credence才慢慢開口:「……好。」


  Newt鬆了口氣,接著替自己也倒上熱茶,讓帶著茶香的煙霧軟化空氣裡的冰渣。


  紅茶的香氣裡帶著隱隱約約的水果味道,讓空氣也滲出甜味;紅色的茶湯裡有著一小點一小點的茶葉渣,隨著銀質湯匙的攪拌在杯子裡轉著小小的漩渦;茶杯的陶瓷被金屬湯匙輕敲時,發出像是精靈笑聲的一串悅耳的銀鈴。


  接著Newt開口:「我是想問,關於你之後打算待在哪裡的事情。」


  Credence立刻就有如坐針氈一般不安地扭動了起來,眼神游移,但Newt沒有理會,仍舊繼續問了下去:「你想回去紐約嗎?還是留在英國?」


  「我……我……」


  支支吾吾好半天,Credence仍然沒有說出下文。他的眉毛垂了下來,雙手縮在自己胸前,緊夾在雙腳間,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一圈。


  Newt嘆了口氣,他不喜歡看Credence這個樣子。


  明明已經沒有人會傷害他,但他仍然如同驚弓之鳥,害怕一切。


  「如果你暫時沒有想好想去哪,留在我身邊,幫我的忙,你覺得如何?」Newt問,試著提出了第三個意見。


  愣了幾秒鐘,Credence畏縮地抬起眼睛看著Newt:「……可以嗎?」


  「你也知道,一個人養這群孩子是很辛苦的。」Newt總愛把所有皮箱裡的奇獸稱為孩子,像是母親一樣照顧所有生物,「如果能有一個人像是小助手一樣幫我的忙,幫忙準備這群孩子的食物或是買一些新的飼料來,讓我有更多的時間來寫書,那就太好了。」


  Credence眼神立刻閃亮了起來。


  他在箱子裡的生活一直過得很愉快,雖然奇獸們一開始對他身上闇黑怨靈的氣息相當害怕,但是隨著時間過去,當感受到他沒有危險性時,牠們開始主動親近Credence,把自己的頭輕輕靠在Credence的膝蓋上,或是順著他的手爬上他的肩膀。


  木精皮奇在Newt的大衣口袋以外找到了一個新的窩,就是Credence微澎的略微長長的髮絲當中,而幻影猿道高甚至會在Credence替牠們送食物時主動拉著Credence的手,帶著他看一些小小的、奇妙的生物。


  留在Newt的身邊照顧奇獸聽起來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想法。


  Credence幾乎想馬上答應,他有什麼不答應的理由呢?但是他卻覺得自己的脖子突然變得無比僵硬,像是他的頭在這一瞬間被石化了,一點頭就會整個人碎成粉塊,散落一地。


  而他的猶豫被Newt看得一清二楚,於是Newt繼續說了下去。


  「但是,Credence,我希望這個問題你不要太急著答覆我。」


  Newt的聲音變得認真嚴肅,他灰綠色的眼睛直直盯著Credence,像是想要直接看進他的心裡,停頓了幾秒鐘才繼續向下說。


  「明天我想帶你去看一個人,這個問題你可以等到見完那個人再回答,但我希望你認真想想,好嗎?」


  Credence低下頭,過了不久後細聲回答:「……好。」


 ※


  隔天一早,替昨晚熬夜寫書而賴床的Newt準備好早餐並放在餐桌上後,Credence就直接進入皮箱裡。


  他在裡頭花了點時間把所有的奇獸早餐都準備好,依序一個一個讓他們吃飽之後,正打算洗個手離開皮箱時,Credence卻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拉住。


  他回頭,看見拉住他的是道高。


  「有什麼事嗎?」Credence放鬆地低下頭問。


  對他來說和奇獸溝通雖然言語不通,但卻比人類更容易理解,牠們的喜好和厭惡都很明顯,不會欺騙也不會說惡意的謊。


  道高示意Credence蹲下來,Credence照做了。


  接著他得到的卻是幻影猿的一個擁抱。


  「咦,咦?怎麼了?」


  Credence有些手足無措地回抱道高,原本僵硬的身體在懷裡柔軟而略高的體溫當中漸漸變得放鬆。他把臉貼上道高的肩膀,銀色的毛皮順滑地貼著他的臉彷彿天鵝絨一樣的觸感,而像是人類的手指在他的背上輕輕拍著,他在道高的毛皮裡埋得更緊,感覺眼眶一陣溫熱。


  幾分鐘後,道高從懷抱裡退開,向Credence揮揮手就跑掉了。


  Credence站在原地幾分鐘,接著安靜地回到樓上。


  Newt已經換下睡衣,穿著外出用的正裝坐在餐桌上邊看著報紙邊等著他。


  桌上的早餐仍然在冒著煙,看起來是被加熱過了,火燙的培根和半熟蛋還有吐司烘烤後的香氣混合在一起,佐上紅茶淡淡的甜味,晨光從窗邊灑下,把空氣裡的塵埃照得閃閃發光,木製的餐桌和地板都被Credence擦得一塵不染,陽光在上頭白得發亮。


  「早安。」Newt說,看著Credence有些泛紅的眼眶,「眼睛有點紅,睡得不好嗎?」


  「不……很好,只是剛剛揉了一下眼睛。」Credence努力微笑。


  「你應該也還沒吃早餐吧,我們一起吃吧。」Newt摺好報紙並放在桌上,報紙上的頭版照片似乎是個有名的女歌手,她對著Credence眨了眨眼睛,接著繼續在黑白的燈光舞台上扭動。


  Credence很少在吃飯時說話,這一點Newt也一樣,因此他們的早餐總是非常安靜,但今天Newt像是想要打破沉默一樣試圖開啟了話題。


  「Credence,你覺得英國怎麼樣?」Newt問,端起熱茶輕輕啜了一口。


  「很多……霧。」Credence低聲說。


  第一次看到霧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的瞬間Credence嚇了一大跳,但Newt在聽到他發出的噪音之後只是笑著走進來關上窗戶,讓他不要緊張,說這是自然現象。


  Credence當下覺得非常丟臉,但Newt只是開始跟他分享小時候因為從哥哥那裡聽了很多和霧相關的故事,比方說會白霧把小孩帶走讓他們在街上永遠迷路,或是霧裡面躲著紅眼睛的魔鬼會趁晚上沒人的時候爬進家裡把小孩的眼珠吃掉,因此一直到現在都習慣關著窗戶睡覺的事情。


  但接著Credence反而迷上在大霧時盯著街道上看。在朦朧的霧氣升起時,大家的行動會不自覺的放慢,幾公尺外的人影就已經看不清楚清晰的樣子,只能見到黑影緩緩地移動,連聲音都變得模糊,好像踏進了另一個神奇的世界。


  「還有呢?」Newt繼續問。


  Credence想了一下:「人們,都很好。」


  他和Newt出門吃飯的幾次完全感受到英國紳士的溫柔,他看見他們總會搶著替對方開門,和女士走在一起時總是走在馬路的外側,避免馬蹄濺起的塵土或水花潑到女性身上。他們口音中帶著點不疾不徐的從容,有著獨特的腔調和天生的禮節。


  Newt也是這樣,在不拘小節的個性下有種獨特的溫柔,總是會替人設想,令人安心。


  「那你喜歡這裡嗎?」Newt問。


  Credence點點頭。


  「那就好。」Newt放鬆地微笑起來,拿起自己的吐司咬了一口說:「我很高興你喜歡這裡。」


  簡單的早餐在不到十分鐘後就都進了兩人的胃裡,看著桌上空空的盤子和杯子,Credence站起身快手快腳收拾起來,而Newt坐在一旁看著他,臉上忍不住露出燦爛的笑容。


  注意到Newt的表情,Credence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怎,怎麼了?」


  「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Newt說,站起來摸了摸Credence的頭,接著走到門邊拿起了大衣穿上,第一次錯過背後Credence幾乎要落淚的表情。





  每次出門Credence總是非常興奮——雖然他很努力想表現得不明顯一點,但是Newt仍然可以從他臉上的表情和抓緊衣角的小動作發現這一點。Credence總是會像初生的小獸一樣對著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盯著不放,臉上露出矛盾又複雜的表情。


  Newt滿喜歡看到Credence那樣子的表情,像是個還沒長大的大男孩一樣,因此他很常為了多看那樣的表情兩眼而刻意放慢腳步,最後才把那樣東西買下。


  那通常不會是太貴重的,而是一些簡單的小東西,像是一把傘、一塊麵包、一盒糖果、或是一枝筆,Newt樂於滿足這些小小的喜好,並在Credence的眼裡閃著星星和他道謝時給他一個微笑。


  但今天上街時Newt不像平常任由Credence有些散漫的亂走,而是拉著他,不管他的拒絕,替他添購了全身的行頭,還多買了很多備用的換洗衣物,接著還買了個皮箱給他裝他們買的所有東西。


  「現在只是普通的皮箱。」Newt笑了一聲,輕晃了兩下那個因為塞滿物品而變得有些沉重的皮箱,「如果不夠放了……再拿給我,我會再把它變大。」


  Credence點點頭,表情不太自然。


  他之前一直是穿Newt的衣服,就連剛剛穿著的深藍色大衣也是Newt以前穿過的,他們身高相近,衣服的長度也相仿,穿起來非常剛好,而穿著Newt汰換下來的舊衣服更能讓Credence安心,覺得並沒有給Newt造成太多麻煩。因此提著一袋全新的衣服、全新的用品,反而讓他像是提著一袋沉重的鐵礦,幾乎要邁不開步。


  「不喜歡嗎?」Newt問。


  Credence搖了搖頭:「不,很……喜歡。」所以更害怕。


  太好了,好得不像現實。越被人溫柔對待越害怕,如果哪天突然就改變了,如果哪天突然就被放棄了,那他一定……


  Credence唇角扭曲著顫抖,但他只是努力咬緊嘴唇,盡可能對Newt露出一個笑容。


  而Newt毫無所覺,笑著把Credence的頭髮揉亂,接過那個皮箱,一眨眼就把箱子變得不見蹤影,接著拉著Credence繼續往前走。


  一個早上的時間很快就被消磨過去,Credence注意到在這段期間Newt時不時會打開懷錶注意時間,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但他沒有多問,只是轉開視線看著其他櫥窗裡的擺飾,繼續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而就在Credence因為看著路邊的一隻熊玩偶而不小心撞上Newt的背之後,Newt立刻就發現是什麼東西吸走了Credence的注意力。


  「你喜歡那個?」


  Credence猶豫了一下,細微又不引人注意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喜歡?我覺得挺可愛的。」Newt拉著Credence讓他更靠近櫥窗一點,近到可以清楚看見那隻白色的熊身上所有裝飾,淺棕色的眼珠和灰色的圍巾的搭配看起來相當和諧,「如果你喜歡,就好好告訴我,好嗎?」


  但Credence只是又搖了搖頭,低下頭沒有說話。


  Newt還想再多說一點什麼,但是他的懷錶已經歡快地跳了起來,告訴他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五分鐘不到,因此他只好放棄繼續聊天的打算,拉著Credence快步走入巷子裡。


  巷子是條死巷,但Newt走道盡頭,有規律地依照奇特的順序敲了幾下牆上的磚頭,接著牆壁隨著幾下輕敲開啟,露出了一人高的隧道,盡頭發著光。


  穿過隧道後Credence幾乎要被眼前的景色給迷惑,奇怪的招牌,一大堆帶著巫師尖帽高高矮矮的人從他面前走過,手推車和在街上亂竄的貓頭鷹,還有正在飛行的書,五彩繽紛又眼花撩亂地讓Credence簡直移不開眼睛。


  「抱歉,我也想帶著你好好看看這裡,介紹一下這些有趣又神奇的店,但我們有點來不及了。如果你願意,我晚點可以和你再一起過來。」Newt帶著歉意說,在得到Credence的答應後他拉著Credence就是一個消影術。


  等Credence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在一家色澤溫暖的餐廳坐下,有一個小矮人走了過來幫他們點餐。


  Credence有些恍惚地跟著Newt拿起了菜單,照著牆上的推薦點了幾道菜後就把目錄放下,直到點餐結束才想起要問Newt什麼。


  「先生,我們今天是要來……」Credence問,他記得昨天Newt說過今天要帶他來見一個人。


  「還有兩分鐘,他從來不遲到的。」Newt回答,接著像是突然從空中抓到流星般的靈感,從口袋裡抓出羊皮紙跟羽毛筆就開始振筆疾書。


  Credence安靜地沒有打擾Newt,而是轉頭開始研究起餐廳。這家餐廳裡不算太熱鬧,或許是因為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寬敞的大廳當中座位只被坐了半滿,而人們頭靠著頭低聲說話,沙沙的聲響像是浪潮。


  窗邊厚重的咖啡色窗簾把正午的陽光擋在街道上,餐廳裡只點起了微弱的燭光,幾十根蠟燭在空中繞著穹頂飄著,像是小小的流動銀河,卻比真實的銀河看起來更溫暖一些。不夠明亮的燈光很快就讓Credence感到安全,這樣的光線每個人都看不清楚太遠,更不會有人注意到他。  


  過了幾分鐘之後Newt終於放下筆,拿起懷錶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


  「怎麼了嗎?」Credence輕聲問。


  「他遲到了。」Newt笑笑,但看上去也不是太在意的樣子,端起一杯茶啜著,「真是難得。」


  Credence眨了眨眼睛,而他們點的餐點剛好在這個時候上桌。橘紅色的湯裡冒煙的香氣像是龍一樣對著兩人張牙舞爪,兇猛地往Newt的臉撲了過去,卻被Newt用手指彈了個跟頭,接著就滾回湯汁當中再也沒有露頭。


  「我想我們不用等他了。」Newt說,示意Credence拿起刀叉。


  Credence照做,卻在數秒鐘內把刀叉落回盤子裡。


  熱湯濺出了皇冠狀的醬汁到雪白的桌巾上,留下幾點巨大的污漬,甚至連Credence新買的襯衫上都噴到一些,但他卻管不了那麼多,只是張大眼睛看著脫下大衣交給侍者的那個身影。


  黑色整齊向後梳起的髮絲,兩鬢霜白,步伐沉穩,他在餐廳裡頭看了一圈,像是帝王巡視他們的子民,接著眼神準確對上了Credence,接著朝著他緩緩走了過來。


  Newt注意到Credence的不對勁,心理了然地回過頭,站起身剛好對上走過來的男人。


  「好久不見,Percival Graves。」Newt握了握Percival伸過來的手,接著摸了摸仍然坐著一動也不動的Credence的頭,「Credence,他是——」


  「Graves先生。」Credence喃喃念著。


  「你好,孩子。」Percival低頭回應,臉上沒有太多笑容,看起來甚至有些疲累的樣子,「Newt Scamander,他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是的。」Newt點點頭,「他就是Credence。」


  Credence仍然有些愣愣的,他看著Percival在他身旁坐下,視線甚至捨不得移開,四人的小方桌被坐滿了三邊,Percival伸手叫來侍者,點餐之後吐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累?」Newt拿著湯匙在自己的碗裡攪著,卻一口也沒動。


  「正確來說,我們上次見面是兩個月前的事,不算太久。」Percival淡淡糾正前幾句話,「不累,只是有些疲倦,讓所有事情重新步上正軌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Newt點點頭:「最近過得如何?」


  「MACUSA的防禦魔法裡多了幾道手續不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Percival文不對題的回答,「至少我們不用再次擔心來自內部的問題。」


  「那你呢?」Newt再次詢問,這次沒讓Percival逃避開問題,「Percival,我想知道你過得如何?」


  「……比地牢好上一些。」Percival回答,口氣稍微重了一點,「Scamander,你叫我來不是為了問問我的生活過得如何這麼簡單吧?」


  「當然不是。」Newt說,「是有關Credence。」


  Credence愣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面前Percival熟悉的臉,兩鬢的霜白似乎比印象中更多了一點,向後整齊梳起的髮絲依舊一絲不亂,領帶夾上細小的兩隻蠍子圖案在白色的衣領上依舊黑得扎眼,就連身上使用的香味都是那麼熟悉,Credence心裡忍不住翻攪起黑色的情緒,感覺藏在心裡最深處的空洞瞬間被狠狠扯到外頭,就連呼吸都帶著刺痛。


  面前這個人曾經這麼殘忍的對待過他,但他仍然無法克制一見到他時就從心裡湧上的快樂。


  但他卻坐在那裡,臉上滿是陌生,好像不認得他一樣。


  「Credence還不知道你是誰。」Newt開口,輕輕摸著Credence的肩膀像是在安撫他,「Percival,和Credence介紹一下你自己好嗎?」


  Percival點了點頭,放下擦手的布巾,看著Credence的眼睛。


  「我是Percival Graves,前任魔法安全部部長。」Percival盡可能放軟音調,他知道面前這個孩子受過什麼樣的苦,他不想因為自己的痛楚而對他造成影響,「也就是被黑巫師Gellert Grindelwald取代掉,用來欺騙你的人。」


  「前任?」Newt瞪大眼睛。


  「我辭職了。」Percival轉過頭看著Newt,口裡淡淡地說,「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為什麼!」


  「和黑巫師接觸過太長時間的人,不適合待在重要機構,何況是魔法安全部,不但容易造成恐慌,還有可能引起其他疑慮。」


  「可是那些又不是你願意的!」


  Newt的話似乎在Percival淺棕色的眼睛裡擊出了一道裂痕,但裂痕卻只是一閃而逝,像是從未出現。


  「這與那無關,Picquery主席也同意這樣的做法。」Percival說,端起了桌上的熱茶穩穩喝了一口。


  Newt動了動嘴唇,最後卻什麼話也沒辦法說出口。


  Percival抿了口熱茶就放下茶杯,他總是喝不慣英國的茶,有種特殊的苦澀香氣。


  這時他注意到一旁坐著的Credence襯衫下擺不知何時噴濺到幾點橘紅色的湯汁,於是手輕輕一揮就把衣物上的污漬剝落到空氣中,變成一顆橘色的圓球,包進了隨手抽起的紙巾當中。


  白色的衣物瞬間潔白如新,而Credence眨了眨眼,在舌尖繚繞了幾次的詞句這時才輕輕滾落地面。


  「取代?什麼意思?」Credence的聲音不自覺打著顫。


  Percival看了他一眼,像是說著別人的事那樣交代了一切。


  被Grindelwald監禁和折磨的過程都被Percival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帶過,而和Grindelwald相關的事情他也沒說得太多,他並不打算讓面前的男孩有機會變成黑巫師的信徒,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的遭遇交代的太過詳細。剛被找到的時候他已經說過太多次,話語一次又一次的被羽毛筆寫下,像是刻進皮膚裡,在鮮血淋漓的傷口一次一次劃下傷痕。


  Newt坐在一旁,在Percival面頰上清晰看到針扎的痕跡。臉部的皮膚最為敏感細嫩,想必傷口的痛楚也更加明顯。Percival身上和往常一樣穿著合身的西裝與馬甲,襯衫扣到最高,沒有漏下任何一顆,但Newt卻可以猜到底下藏著什麼樣的傷痕。


  兩個月前他去探望過Percival一次,那時他還在病床上,除了眼睛裡鋒利的光芒依舊之外,瘦弱地像是骷髏,沒人認得出他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魔法安全部部長,十二家族之一的Percival。


  但現在,他坐在這裡,眼裡的鋒芒卻消失了,眼裡平靜地像是無光黑夜裡的海。


  「所以說,您不是Graves先生?」Credence問。


  「我是,但不是你認識的。」Percival說。


  「我,我不懂……」Credence細聲念著,唇角又忍不住扭曲起來,「那您……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Newt讓我來的,他說讓我把你帶回紐約。」Percival照實回答。


  Credence的嘴唇顫抖了起來。


  「Percival!」Newt想阻止,卻來不及了。


  「Scamander先生?」


  Credence扭過頭看著Newt,但Newt卻下意識閃躲了一下Credence的目光,沒有像往常一樣回望,這讓Credence的表情變得更加絕望。


  「所以連您也……」


  Credence接著再也沒有說話,只是駝著背縮在椅子上,看上去像是試圖把自己縮得更小。


  Newt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做得不太對,但想挽救卻有些來不及了。


  Credence頭上微捲的髮絲輕輕飄了起來,接著一絲一絲慢慢伸長,變得濃厚,空氣中像是出現了一道正在扭曲擴張的黑色裂縫,又像是倫敦夜晚的濃霧在他的身上凝結,只是霧氣從乳白變為夜色般的黑。


  Percival立刻後退並掏出魔杖,手卻被Newt壓了下去。Newt施法做出了一個小小的護罩,把三人包在裡頭,這才把魔杖插回兜裡,繞過桌子朝著Credence慢慢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Newt。」Percival有些不贊同地開口想阻止,但Newt卻沒管他,依舊往前走著。


  黑色的霧氣立刻化成一條小小的觸手朝著Newt的臉上打了一鞭,但Newt動也沒動,甚至連閃躲都沒有,而是繼續朝著Credence走,在Credence的身旁蹲了下來,握住他的手。


  「Credence,Credence?」Newt揉了揉他的手掌,但Credence仍然溺在黑色的情緒裡,無力掙扎也無法做出回應,「你忘了我說過什麼?別怕,相信我好嗎?」


  Credence沒有回應,只是發出細碎的嗚咽,把自己縮得更小。


  「他沒反應。」Percival說。


  「噓噓,Percival,安靜些。Credence可以撐過去的,我相信他。」Newt說,一邊試圖擁抱Credence,卻被黑色的霧氣擋下。


  但Newt不死心地又嘗試了一次,這次卻被直接彈走,而Percival一把拉住他,沒讓他跌到護罩外頭,對著Newt露出一個『我早就說過了』的表情。


  「他看起來不想讓我接近他。」Newt說,看著拉住自己的Percival,猶豫了一下後問道:「你能試著叫他嗎?」


  Percival點頭,輕聲開口:「Credence。」


  對Percival的呼喚Credence幾乎是立即有了反應,他身上的闇黑怨靈膨脹開來,把他整個人緊緊包住,連臉都消失在裡頭。


  他們的餐桌和椅子已經全部被打碎,化成粉塊散落在四周,翻倒的湯汁還帶著濃厚的南瓜香氣散落在地面,銀質的刀叉落在木頭地板上發出金屬的嗡鳴聲,引起耳膜微微的震動。


  Percival回頭看了Newt一眼:「……沒問題嗎?」


  Newt立刻點頭:「繼續。」


  往前走了幾步,Percival朝著Credence伸出手:「Credence,過來。」


  黑色的影子似乎猶豫了一下,接著卻往後退用力的撞擊到發著光的護罩上,Newt逼不得已把護罩加固了一些,否則光是怨靈的氣息就會把光壁打破。


  「說點什麼!」Newt說,「安撫他!」


  停頓了幾秒,Percival緩緩開口:「Credence,其實我並不認識你。」


  闇黑怨靈像是痙攣一樣扭動了起來,張牙舞爪地對著Percival的臉扭曲著,但Percival沒有理會,逕自說了下去:「但我想你對我——至少是我的臉——很熟悉,據說扮演我的人演得很像,誰也沒認出來。」


  「本來我對你的認知應該就止於文件裡的那樣,但是Newt這兩個月不斷和我通信,和我說過很多你的事情。」


  Percival淺淺微笑,而原本翻滾捲動的黑霧似乎平息了一點,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他說你是個好孩子,雖然內向害羞了一些,但是很容易滿足。你泡的茶也非常好喝,他的茶葉終於有一次沒被放到壞掉,而是好好地變成了茶。奇獸們都很喜歡你,你和牠們也相處得很好。」


  「你大概很喜歡英國的霧,因為Newt說你老是盯著霧看,像是能從裡面看出一朵花來。在街上的時候也是,你常常盯著櫥窗裡看,但要幫你買什麼你總是會拒絕,好像是害怕給人添麻煩一樣。」


  黑霧漸漸縮小,從原本的球形慢慢變回人類的形體,只是仍是漆黑的,看不出五官的樣子。


  「Newt說雖然你每次都回答他一切都好,可是看起來一直不開心的樣子。」


  「所以他把我叫來這裡。」


  Percival舔了下嘴唇,低聲問:「Credence,你想跟我回紐約嗎?」


  黑色的浪潮像是退潮般,緩慢地、一吋一吋地退回Credence的身體裡。


  「我……我不知道。」最後Credence說,低下頭扭著自己的手。





  Percival在英國留了比想像中還要久一點的時間。


  Newt的公寓即使再多住一個人也很寬敞,但是Percival最後仍是選擇租下了隔鄰的房間。魔法對於妝點房間來說簡直易如反掌,而將所有家當帶在皮箱裡或許是Percival和Newt少有相同的習慣之一,將熟悉的家具擺出來時,Percival甚至不覺得自己離開紐約太遠。


  但實際上中間卻隔著一整道消影術也無法跨越的海峽。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Percival沒想過自己會會離開美國。他總是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做,MACUSA每天有太多必須開的會,許多事情沒有他做下決定將會影響到很多層面,錯誤的決策或是過慢的處理速度都會讓事情停止運轉,他在工作上花上最多的心力,最多的時間,並為此自豪,他認為自己無可取代。


  但Gellert Grindelwald將他模仿得太好了,好到沒有人發現面前的Percival有什麼不一樣。


  Grindelwald甚至不需要太多時間就能將每天的所有事務處理完畢,黑巫師的天才在所有事情上都是一樣的,他對一切駕輕就熟。而Percival看著那樣的Grindelwald,慢慢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重要。


  誰都能取代他。


  於是當Picquery主席帶著些許的歉意詢問他關於暫時停職,等一切安穩後再復職的事時,他沒有考慮太久就遞上了辭呈。


  他的自尊不讓他,也不允許他在接到必須謝幕的訊息後仍然堅持留下。


  而他甚至也沒什麼堅持的理由了。


  但隔天,當Percival張開眼睛時,他卻覺得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想去哪,要去哪。


  他撿起了古老的魔法書,看起了魔法史,甚至像個莫魔一樣上街閒逛,但他心裡的焦躁卻像是灰塵一樣越積越深。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Newt Scamander的來信。


  收到信的當下,他不懂Newt寄信的目的。他和Newt只見過少少幾次面,他也不認為他們的交情有熟到會書信往來的程度,而Newt的信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從第一封信Newt就開始用圖畫,文字,或是爪印把空白的羊皮紙每一寸填滿,內容大多數都是在分享奇獸的知識,還有關於他家的男孩,Credence Barebone。


  一開始,Percival就著每一封信上的內容無比生疏地提筆回信,帶著禮貌的拒絕意味,但貓頭鷹仍然準時在每天下午三點拜訪他的家,晴雨無阻,於是他開始慢慢習慣在書房聽到貓頭鷹從窗外遠處傳來的振翅聲響,也開始習慣不關上書房的窗戶——這習慣在某個雷雨天差點毀掉他一本古老的魔法書,但他只是把書櫃移遠了些——而他對Newt的來信裡關於異國、奇獸,還有那個靦腆的男孩開始產生興趣。


  他去做了些調查,接著從那些賽倫復興的孩子口中漸漸拼湊起完整的Credence Barebone。


  那個陰暗、畏怯、寂寞、心裡帶著空洞的男孩。


  也因此Percival在接到Newt邀請他到英國時,立刻動筆在信裡寫下了同意,甚至沒給自己留下太多收拾的時間,趕上了當天的最後一班船,只比貓頭鷹晚上幾天到了英國。


  英國的陰天比他想像的多上很多,雨總是又輕又軟地落在肩頭,但當Credence走在他身側或是遞給他一杯熱茶時,他卻覺得心裡久積的塵埃反而被緩緩洗滌,隱約看到放晴的曙光。


  他溫柔對待男孩,而男孩也同樣的溫柔回報。





  當Percival住下後,Newt和Credence也像是他本來就是他們的鄰居一樣,很快就適應了Percival的存在。


  每次吃飯時Newt總會讓Credence多做一點,再用吃不完的理由去喊Percival,幾天後Credence甚至直接就準備了三人份的餐點,省得Newt額外囑咐。


  吃飯時他們總是奇特的安靜,但Credence卻不因此覺得痛苦,以前他在Mary Lou Barebone的瞪視下吃的每一口沉默的飯都是那樣難以下嚥,現在的沉默卻像是透明的七彩泡沫一樣,他甚至不忍心開口,深怕聲音會把燭光在Percival眼睫上反射的光芒打碎。


  而飯後Newt總是能找到一些小玩意,像是巫師棋或是爆炸牌,讓他們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消磨掉大半的時光。有時他們需要雙數的對手,於是連道高都會加入戰局,而令Credence意外的是,道高總是他們之中獲得最多勝利的那一個。


  Credence對Newt拿出來的所有新奇的小玩意都很感興趣,每當飯後總是期待的望著Newt。但令他有些在意的是,在Newt口中這些巫師的閒暇娛樂,Percival總是很不熟悉,像是只曾聞名卻從不得見,帶著生澀。


  Newt倒是很熟悉,而在他介紹規則的話語裡總是不斷提起他的哥哥,那聽上去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像是永遠在陽光下騎著龍奔馳,迎著日光微笑,而Newt稱呼他的口氣親密得遠遠超出家人。


  隨著時間過去,Credence漸漸習慣面前這個和原本記憶中的人不同的Percival。


  襯衫衣襬上的皺褶、吃飯時鋪在膝上的餐巾、暗繡著花體性名縮寫的黑色手帕、咳嗽時微彎的背、微笑時略微皺起的眉頭,他從細節去一點一點重新認識這個人,慢慢忘記記憶裡原本的樣子,把心裡重新裝滿了新的影子。


  但這樣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


  就在一天的晚餐後,Percival像是討論天氣一樣開口。


  「我要回紐約了。」他說。


  「咦?什麼時候?」Newt有些驚訝地眨眨眼睛。


  「明天。」Percival說,拿起一旁Credence泡好的熱可可喝了一口,「早上八點的船票。」


  Credence從他的書裡抬起頭,他正坐在柔軟的地毯上——Newt糾正過Credence幾次,但比起柔軟的椅子他仍然更喜歡坐在地面上,於是Newt索性把客廳的地面全都鋪上柔軟的白色地毯,這樣就算他一整天都坐在地上也不會太磕腳——瞪大眼睛看著Percival。


  「怎麼這麼趕?」Newt皺起眉頭,把羽毛筆夾進手上正寫的書裡闔上,他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從餐桌旁站起到沙發上Percival的旁邊坐下,順帶瞄了坐在沙發旁拿沙發腳當成椅背的Credence一眼。


  「一週前就該走了。」Percival把馬克杯放回木頭長桌上,摩娑著身下柔軟的沙發布面,「家族裡……有點事。」


  Newt抿了抿嘴唇,「這樣。」他低垂下目光,神色不明顯暗去了一些。


  窗外不知何時起了大霧,朦朦朧朧的;遠處街燈仍發著光,卻看上去無比黯淡;馬車緩緩行走在石磚地面上,發出吵雜的喀答聲響;馬蹄行走間踢起細碎的石子,步伐凌亂。


  窩在角落的Credence顫著聲音開口:「Graves,Graves先生……您,您會再回來嗎?」他帶著慌亂的眼神望向Percival,卻沒在那張嚴肅的臉上找到任何表情。


  Percival沒有回答,反而是Newt開了口:「Credence,紐約才是Percival要回去的地方,他只是來渡個假的,你忘了嗎?」


  Credence愣了一下。


  Scamander先生說的沒錯,紐約才是Graves先生的家。


  所以他回去紐約是對的。


  「明天我們去送你吧。」Newt轉過頭問Percival。


  Percival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膝蓋後站起身,扣上了襯衫袖口的扣子。


  「晚安,Credence。」他說。


  他等了幾秒鐘,仍然沒有收到答覆,於是Percival向Newt點頭示意,安靜轉頭從門口離開。


  Newt看著仍然呆愣不動的Credence,嘆了口氣,接著也轉身回房。


  客廳裡頓時只剩一盞小燈,還有坐在原地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的Credence。


  夜晚太過安靜了。





  就算再怎麼不願意,早晨依舊會到來。


  Newt推開門,看著仍坐在原地的Credence。他的眼睛充滿血絲,看起來一夜沒睡,嘴唇被咬得發白,甚至滲出血絲,他無神的眼睛對上了Newt,眼裡頓時充滿水氣。


  「Credence,早上了。」Newt說,溫柔地在Credence身邊蹲下,輕輕搖著他的肩膀,「梳洗一下吧,我們得去送Percival。」


  Credence搖了搖頭。


  「你不想去送他?」Newt問。


  Credence咬了下嘴唇,沒有說話。


  「我不想逼你,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那也不要緊。」Newt說,語調溫柔但是語氣中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堅定:「但你得想清楚,好嗎?」


  大約過了無比漫長的數秒鐘,Newt看見Credence動了一下,努力移動起因為一夜沒動而無比僵硬的腿,往浴室的方向走。


  Newt鬆了口氣,接著他打開窗戶,讓在窗外不知已經等待多久的貓頭鷹飛了進來,解下牠腳上的信件,細心的放進口袋。貓頭鷹溫柔地嘶鳴了兩聲,而Newt輕輕搔起牠的脖子,表情溫柔而如釋重負。





  港口邊相當熱鬧。


  Percival和Newt並肩走在前頭,而Credence略微落後一些,像是條小尾巴跟在兩人身後。他們周遭是行色匆匆的人們,有父母來送遠行的孩子,拎著耳朵細聲交代家常瑣事;有家族歡樂一同旅行,歡欣的氣氛把海都染上了陽光的顏色;也有孤身一人的旅人,步伐堅定向前;更有情人依依不捨地分別,不斷擁吻。


  Newt帶著Credence來過港口幾次,有時候只是路過,有時候是送送其他朋友,但Credence覺得他沒有任何一次比現在更討厭海的味道。鹹腥的海風吹在臉上黏膩,令人不豫,Credence下意識擦了擦臉,卻始終覺得濕黏的不適感落在自己的眼眶附近,擦也擦不去。


  汽笛聲很快響起,那是船出航前的提醒。


  「照顧好你自己。」Newt對著Percival微笑。


  「你也是。」Percival回答,轉頭想離開時敞開的袖子卻被輕輕拉住。


  他回頭,對上Credence來不及閃躲的眼睛。


  「孩子,怎麼了?」Percival輕聲問。


  Percival總是叫Credence孩子,或許是因為Newt的信件總是用『這孩子』來稱呼Credence,讓他也不自覺地染上了這樣的習慣。他淺棕色的眼睛平靜地望著面前比自己高,卻因為總是彎腰駝背而看起來矮小的Credence,總是習慣在外頭繃緊的表情軟化了一些。


  Credence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拉住Percival,他焦急又茫然地望著Percival,唇角扭曲。


  但Newt輕輕拉開Credence的手,不讓他繼續揪著Percival的衣角,於是原本緊緊抓著黑色大衣下擺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鬆開了,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打著旋墜落地面,Credence的臉色一下黯淡下去,黑眼圈在慘白的臉上非常明顯。


  「Credence,你記不記得這隻玩偶?」Newt突然問。


  他從口袋裡像是變魔術一樣拿出了一個月以前,他們上街打算在餐廳和Percival見面之前,Credence一直盯著的櫥窗裡面的熊玩偶。雖然因為從口袋拿出來的關係,泰迪熊白色的毛皮有些凌亂,看起來仍然柔軟,淺棕色的眼珠像是發著光。


  Credence有些回不過神來,只能呆呆地點頭。


  「那你記得我說過什麼嗎?」Newt又問,「我說過:『如果你喜歡,就好好告訴我。』告訴我,你喜歡他嗎?」


  「……喜歡,很喜歡。」Credence回答。


  「就算他有很多個長得一樣的?」


  「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個不一樣……我喜歡這個。」Credence細聲卻堅定地說。


  Newt微笑點了點頭,把手上的泰迪熊遞給了Credence。Credence接過了,接著泰迪熊卻炸起了一個小小的煙花,變成了一個信封。


  「打開看。」Newt對著有些驚訝地Credence說。


  Credence依言打開,信封裡躺著一張船票,時間是早上八點的,船名和現在面前的大船側舷上寫的一模一樣。


  海風的味道變了。


  Credence看著Newt,而Newt只是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明明Newt和他的身高相差無幾,卻強壯得好像可以永遠擋住所有令人不安的事情,Credence感覺自己乾涸了一夜的眼眶熱了起來,下一秒就有水珠直接掉出他的眼眶,落在地面上不見了。


  臉上黏膩的感覺瞬間就被淚水取代,Credence開始抽泣。


  Newt紐過頭看著Percival:「Credence就交給你了,別讓我知道你欺負他。」


  Percival點頭:「放心。」


  「你們都需要有個人陪。」Newt說,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一樣鬆了口氣,「多給我寫信。」


  「好。」Percival應聲,「再見了,Newt Scamander。」


  「再見了,Percival Graves、Credence。」Newt回答,看著Percival主動牽過Credence的手轉身往上甲板的通道走。


  Credence幾次慌張地回頭,Newt只是笑著對他揮手,於是Credence漸漸冷靜了下來,最後一次他也舉起手,而Newt目送他們消失在甲板上。



  汽笛聲再次響起,船出航了。


  Newt一直到海上看不見船的影子才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摸了摸口袋:「啊,忘了把這個給他們。」


  他把口袋裡的東西拿了出來,是那隻白色的泰迪熊。淺棕色的眼睛被光線折射,看起來好像是在笑一樣。


  「算了。」Newt微笑,把小熊抱在懷裡往家裡走。


  他的孩子們說不定餓壞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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