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第一時間得知了夏油傑屠村的消息。
「硝子,妳越來越會開玩笑了。」過於荒誕的對話內容與手機裡家入硝子冷靜的聲音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讓他忍不住捧腹大笑,又揉了揉眼睛,擦掉大笑擠出來的淚花,順手祓除了幾個撲上來的咒靈。
「你還沒結束?等等再打給你?」手機那頭的家入硝子嘴裡似乎叼著什麼東西,讓發音有些模糊,但嘴上雖然這麼說,實際上她也沒有要掛掉電話的意思,「不是玩笑喔。是夜蛾老師通知的。」
他困惑地皺起眉頭,「啊?謠傳吧?傑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
「不好說呢,但殘穢和咒靈操術的痕跡被判定是夏油的喔。」
五條悟腳步一頓。
和他戰鬥到一半的咒靈以為有機可趁,撲上前想要咬住他的喉嚨,卻被一個彈指轟掉了半邊身體,躺在地上翻滾慘叫。
「好吵。」家入硝子抱怨,「你這種只喜歡炸一半,讓咒靈半死不活到底是哪裡養成的壞習慣?」
「畢竟不能弄死嘛,還得帶便當回去。不對,那現在呢?」
「老頭們那邊的命令已經下來了,夏油被視為咒詛師,判處死刑喔。」
他嘖了一聲。「誰在乎老頭們說了什麼,我是問傑去哪了!」
「下落不明喔,說是叛逃了。」
家入硝子的聲音聽起來很隨意,那頭的風聲也有點大,五條悟猜測她大概是又趴在屋頂的天台欄杆上抽煙,也想起每次她這麼做,夏油傑都會提醒她小心,因為欄杆經過多年的使用早已風化鏽蝕,並沒有想像中堅固,雖然看起來沒問題,但什麼時候斷掉都不意外。
是不是所有看似堅固的東西,都只有在斷裂的一瞬間才能得知早已崩毀?
「不過行李和東西都還在,至少不是預謀犯罪。」家入硝子在那頭繼續懶洋洋地說著,「夏油此次執行的應該只是個簡單的任務,表面上是說神隱事件,實際上則是咒靈虐殺。不過說也奇怪,那個村落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每隔幾年總會出現咒靈,頻率比其他鄉下區域高上好幾百倍,幾乎比得上都市裡的學校,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哈哈。」
五條悟得出結論:「我現在就回去。」
「現在?你回來能做什麼?」
「找到傑。」
夏油傑撐著便利商店的透明雨傘走過街道的轉角,卻發現自己家門口蹲著一個白髮的人影。像是聞到味道,他還沒靠近,人影就早一步抬頭。
「傑,很慢欸。」五條悟開口,「我已經等了你兩小時。」
「怎麼不撐傘?」夏油傑看著淋雨後變得濕潤的白髮和黑色制服,「腦袋也燒壞了?」無下限理應能擋開雨水,對現在的五條悟來說應當輕而易舉。
「我需要醒醒腦子才知道要問你什麼問題。」
「那醒了嗎?」
「嗯,醒了。」五條悟問:「為什麼?」
雨越下越大。即使穿著涼鞋,夏油傑腳下的褲管仍不可避免地被濺上水花,水漬沿著布料纖維緩慢向上爬升,冰冷的攀爬感貼在小腿肌肉上,讓他回想起一些十分不快的黏膩觸感。
「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們先進去吧。」他指了指房子。
掏出藏在花盆裡的鑰匙,夏油傑打開了自己家的門,此刻是上班時間,家裡誰也不在。
五條悟熟門熟路地踢掉鞋子,踏上木頭玄關,在客廳沙發上大剌剌坐下,讓身上的水漬滴得到處都是。夏油傑看了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倒了一杯水。
「我要喝汽水。」五條悟自顧自開口。
他打開冰箱看,「只有牛奶。」
「噁,也行吧。」
他又拿了一個杯子,以往總是放三個杯子的杯架便空了。牛奶也所剩不多,只夠倒半杯,他端著兩個玻璃杯走回客廳,還沒遞過去就被五條悟搶過一口喝光。
「哇,好冷!」五條悟搓了搓手,「冰冷的肉體和冰冷的牛奶簡直絕配!」
沒理會五條悟的胡言亂語,夏油傑在另一個單人沙發坐下,杯子握在手中,不喝也不放下。他緩緩開口:「你怎麼在這?」
「硝子說你沒帶行李。」五條悟甩了甩頭髮,像是雨點一樣的水珠滲進茶几下的地毯裡,還濺到夏油傑臉上。
夏油傑還擦著臉的手突然停下,「你以為我是來拿行李的?」
「不然呢?」五條悟反問。
他忍不住捂著自己雙眼笑了起來,「……理所當然。」
「那當然。」最強的咒術師打了個噴嚏,順手打開電視。夏油傑嘆了口氣,還是去拿了條毛巾扔到五條悟臉上。「沒有衣服可以換嗎?我內褲都濕了。」五條悟得寸進尺,於是夏油傑又回房間拿了一套衣服。
「沒有新內褲,將就吧。」
「會很緊。」
「閉嘴。」
對五條悟來說,夏油傑的衣服長度不夠,卻又有些寬鬆,穿起來有種微妙的不合身感,但他毫不在意,換上後嗅了嗅領口,「有傑跟老家的味道。」
「你的老家才不是這個味道吧。」
「對,腐朽木頭的味道。」五條悟嘆了口氣,「薰香都掩蓋不了的臭味。」
兩人坐回沙發上,五條悟像是待在自己家一樣舒適地伸展身體,幾乎像癱倒在沙發上一樣盯著電視,跟著節目裡的漫才表演發笑,而夏油傑有數分鐘都面無表情地看著螢幕,直到進了廣告才突然開口:「我是來殺死我的父母的。」
「……啊?」
「我說,我是來殺死我的父母的。」
「我有聽到。」五條悟皺著眉頭看著他,「你不用重複。這不好笑。」
「悟,這並不是個笑話喔。」夏油傑輕聲道,「我是認真的。你已經知道我殺了112個人的事情了吧。」
「嗯。為什麼要殺人?」
「你知道嗎?咒靈其實是一種很有表現慾的生物,」
沒有回答五條悟的問題,夏油傑逕自侃侃而談,「明明有許多種方法可以殺人,也能夠分辨咒術師跟一般人類的差異,但總是無法忍耐慾望,也無法低調行事,即使咒術師出現,也盲目自大地認為自己能贏,絲毫不打算隱藏自身,總是選擇最血腥的屠殺方式導致被追查到蛛絲馬跡,因此消滅或是祓除咒靈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夏油傑的側臉被電視畫面的螢光打得發亮,窗簾沒有拉開,屋內顯得很暗,五條悟忍不住盯著他顴骨上一小塊發亮濕潤的皮膚看,那裡像是能倒映出影像的鏡面。
「所以呢?這跟你想殺死父母有什麼關係?」
「我想說的是,祓除咒靈跟殺死人類沒有什麼不同。」
「啊?怎麼可能一樣?」
「一樣喔。」夏油傑回答。「雖然沒什麼智商,但咒靈對自己的慾望過度誠實,連這個部份都很像人類。而人類就是咒靈產生的原因,只要人類不消失,咒術師永遠都得繼續追著沒有盡頭的終點。」
「那又如何?」
「既然看不到終點,那就換個方向,只要殺死所有觀眾,事情一樣可以結束。」
夏油傑道:「所以我要殺死所有非術師的人類,打造只有術師的世界。」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辦到!」五條悟氣急敗壞地問:「你要殺死多少人?全東京?全日本?全世界?怎麼可能殺得完!」
「你辦不到嗎?」夏油傑反問。
五條悟愣了一下。
「看吧,你覺得你是有可能辦到的。」
「但你不是討厭沒意義的殺人嗎?」五條悟追問。
「我當時就不該阻止你。」夏油傑輕聲說。
或許就是從天內理子死後,一切都變了。
他眼前的世界突然一片清晰,他看見了他們所有人都走在黑色流沙般的漩渦裡,泥足深陷,沒有盡頭,緩慢步向死亡。灰原已經倒下,下一個倒下的又會是誰?七海?伊地知?硝子?
但五條悟不在漩渦裡,從來都不在。
保護人類真的是有意義的嗎?
「殺死人類是有意義的。」夏油傑道。
「你打算怎麼做?」
「一個一個殺太沒有效率了,所以殺死我的父母後,我會去找認識很多咒詛師的人,尋找跟我志同道合的夥伴……不,應該是新的家人,我的家人。」
他望著夏油傑。
「那我呢?」
夏油傑回望他。
五條悟又問了一次:「那我呢?」
他不知道夏油傑花了多少時間才思考出「殺死所有非術師的人類」這個答案,並將自己陷於難以回頭的處境,他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兩個人好好對話是什麼時候。
或許是從來沒有過。
得知夏油傑叛逃的第一瞬間,比起憤怒,五條悟察覺自己心中湧起的情緒更接近強烈的震驚。
夏油傑應該是他們兩個之中更有大愛與大義的人,是知道可為與不可為之間那條分界的人,像是馬的韁繩、櫃子的鎖、狗的狗鍊,夏油傑從來都是拉住他的人,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令人非常憤怒的事,屠村很有可能是他會做的事情,但絕對不是夏油傑會做的。
這個行為違背了以往他對夏油傑這個人的所有認知。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了解他的?
「我決定了我接下來的生活方式,我要努力去做我能辦到的事。」夏油傑回答:「悟,你也去決定你的生活方式吧。不需要再問我了。」
五條悟握緊拳頭,「……我知道了。」
玄關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咦?傑?是傑回來了嗎?」腳步聲輕快地靠近,而五條悟早夏油傑一步起身,走向玄關。
「啊?你好,你是傑的朋友吧?」
「悟,不要阻止我——」
夏油傑慢了一步,卻看到了血花迸裂的那一瞬間。
血跡一滴都沒有濺上那套不合身的家居服,五條悟轉過頭望著他,一身乾淨,掛在肩膀上的浴巾像是袈裟一樣斜斜披著。
「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就算是傑的母親。」他歪過頭,「嗯,或許有點抱歉吧,畢竟是把傑生下來的人,以這點來說非常偉大。傑應該不會生氣吧?我只是替你做了你要做的事。」
「……悟,你在做什麼?」
夏油傑難以置信地看著一地狼藉。他打算親手割離的親緣、懷胎十月生下他的人,躺在五條悟腳下的血泊當中,溫馨的壁紙染上了爆炸般的紅,水滴聲溶在雨聲裡。
而五條悟矗立其上,像是從血裡開出的白色蓮花。
「你殺了人。」
「我知道,我也會被判死刑吧,跟你一樣。高層老早就希望我去死很久了,他們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五條悟伸了個懶腰。「真沒想到有一天會變成咒詛師啊……不,不能算沒想到。畢竟我一直覺得總有一天我會把那些老頭都殺光,只是沒想到先殺的居然是傑的母親啊,真是意想不到。」
「為什麼?」
「我只是做了你打算做的事情。」他藍色的眼睛像是玻璃,倒映著滿地的血。
「但這有什麼意義?」
「意義這種事,對我而言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傑。」五條悟回答,「弒親這種事情不適合你。」
「你想做什麼?」
「只有我一個人強也沒什麼意義,所以如果傑覺得殺死所有人類,覺得這麼做有意義,就讓我看看傑的大義跟世界吧。」五條悟燦爛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等你父親回來,接著傑想去哪我們就去哪,想做什麼我們就去做吧。」
他望著夏油傑。
「一個人做不到的事情,兩個人就能夠做到了吧。」
夏油傑做了選擇。
而他決定選擇夏油傑選擇的世界。
於是窗外雨聲沒有停歇。
而世界開始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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