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康納自主關機了。
漢克是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發現康納的。他一早被相撲吵醒後,就發現往常坐在前座守夜的仿生人不見蹤影。大概是怕漢克找不到,康納並沒有離開太遠,而是背靠離車子不遠的電線桿坐著。
褪去表層皮膚後,未著一縷的雪白機體在稀薄而微明的陽光下淺淡發光,失去了近似人類的偽裝後,無機質的面容看上去卻神情安詳,像是睡去又像是死去般,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沉浮。
雖然康納提前將原先穿著的衣服脫下摺好,擺在吉普車的前座座椅上,像是棄置舊皮囊一般什麼也沒帶走,漢克仍能一眼認出這就是康納。漢克甚至認為,如果在那裡的不是一架仿生人,而是許多架的話,他覺得自己也能準確認出哪個才是康納。他們度過的時光讓一模一樣的外貌都有了獨一無二的意義。
相撲也輕易認出了康納,牠用頭拱了拱康納的胸口,在沒有得到往常的撫摸後發出疑問的鼻音,對漢克投去了近乎是責怪的目光。
「別那樣看我,夥計,我說服不了他,他就是個頑固的小塑膠混蛋。」漢克代替康納摸了摸相撲,卻被撇頭擺開。
「嗚汪。」
「我不會照他的計劃把他留在這的,我們得想辦法把他弄醒,或是把他帶走,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汪。」
「我想也是。」
漢克小心翼翼地搬動康納,試圖在他身上尋找開機鍵。康納提前脫下衣服大概是想把衣服還給他使用, 而破損的雪白機體也更容易偽裝成普通的廢棄物,安全係數提高許多,此刻卻方便了漢克的舉動。但不論漢克怎麼找,也找不到喚醒康納的按鈕。
浪費了整整一個上午,漢克怎麼呼喚都無法將康納重新開機,束手無策之下只能暫時先放棄。當然繼續待在原地也不是辦法,因此他費盡全力,氣喘吁吁地才將康納的身體又搬回車上,還將原本就該屬於康納的衣服穿了回去。
失去靈魂的機體比想像中更重,遠遠大於二十一克的重量,沉重得難以想像,而胸口附近的機體摸上去還有微熱,大概是甫關機不久,雪白到近乎尖銳的手指卻比往常更加冰冷,在清晨的寒意中將漢克凍得發寒。
一直都是這麼冷的嗎?漢克想。他沒有溫度計,無法準確判斷現在的溫度,但他覺得今天似乎比昨天冷了好幾度,冷到即使他又多加了一件衣服在外套裡面,也無法阻止從身體內側透出的寒意。
他們依舊開車前行,但每次漢克下意識從後照鏡望向後座,卻只能看到隨著車輛行駛輕輕搖晃的雪白素體時,他不由自主的感覺到一股陌生。
那明明就是康納。
漢克發覺自己或許真的不夠了解仿生人,又或是他不了解的其實是康納。
對於仿生人來說,如果休眠就有如睡眠一般,那麼徹底的關機,與一切事物失去聯繫,是否更像是死亡?
如果這就像是主動投奔死亡,他無法想像康納必須要花多少勇氣才能夠下這個決定。
與人類的死亡不同的是,仿生人的關機伴隨著重新啟動的可能,但關機後雖然有可能再重新被啟動,但他的一切體驗將被重新解構、整理、收納,保存至新的空間,那麼在經過資料的重整後,過去的一切是否意義將有所不同?他會像是忒修斯之船,過去的他與未來的他都不再是同一個他嗎?
他是他背負的十字架,從他的赦免獲得新生,從他的犧牲獲得救贖。而康納會在三天後從死亡中重新醒來嗎?
當他醒來後,他會認得他嗎?
相撲像是什麼也不明白,依舊趴在康納身旁,舔著他的指尖試圖喚醒他。
「相撲,別打擾他。」
相撲望著漢克,眼裡濕潤而委屈,喉間滾動的低鳴彷彿是在提出一個無人能夠解答的疑問。
「他只是……睡著了。」
牠低吠一聲,喉音難過的嗚咽。
「我懂,你也覺得他很笨,對吧?」漢克拍拍牠,試圖從大狗溫暖的毛皮裡面汲取一絲力量,「等他醒來,我們一定要痛罵他。」
漢克握著方向盤像是握著方舟的舵,試圖不在鋪天蓋地的洪水當中滅頂。但當在四十天的豪雨結束之後,他卻不知要再過多久才能像鴿子一樣重新帶回希望。
但他仍然繼續開車前進。
漢克不打算依照康納的想法去做,想繼續尋找藍血和仿生人的替換配件,就算康納不肯再開機,他也要去找,就算這聽起來只是賭氣,像是老頭子的頑固,他也不打算放棄。
畢竟他也已經到了除了自己的堅持之外什麼都不剩的年紀了。
他依照原訂計劃往丹佛開去。康納、相撲和他自己,他們三個的性命,他哪一個都不打算放棄,即使這是個愚蠢的舉動也無所謂。若幸運,他們會找到食物,若真是不幸,他也已經找好他們的埋骨之處,這台車便會成為一具金屬棺材。
那也很好。
他們到了丹佛的隔天深夜,當漢克帶著好不容易翻出的幾包過期餅乾回到車上時,吉普車的後座卻已經空無一人。
一開始漢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他瞪著空蕩的後座,直到雙眼發痠泛淚,接著他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最後冒著被人看見燈光的危險打開了車內的照明,但不論他再怎麼看,原本應該靠坐在後座的雪白機體都不見蹤影,真皮座椅上因重量而留下的印痕早已消失,失去餘溫的車廂冰冷如地窖。
他不可置信地把車子翻了一輪,連後車廂都打開來看了看,卻只發現康納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都消失了。穿過的衣服、固定腿的繃帶與樹枝、背著的包包、手裡翻著的書,康納甚至把還沒用完的最後一包藍血,以及漢克交給他的,只剩下幾發子彈的槍都帶走了。
漢克往夜色裡望去,近處的沙土地上沒有留下腳印,狂風將一切蹤跡都吹成模糊的海浪,遠處則是一片沒有接縫的長夜,其中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形體,亙古而濃烈的黑暗侵吞著光芒的邊緣,而車燈是漆黑的海中唯一的燈塔,卻沒有任何船支打算停靠。
「康納?」
漢克呼喚,一次又一次的,先是低喃般的輕聲,在焦慮與絕望的疊加後成了用盡全身力氣的大喊。他一次又一次的嘗試,想讓聲音能傳達得更遠,遠到能傳進已經不在此處的那個人耳中。
沒有任何回音。
一切都像是被黑暗抹消。
仿生人終究還是做出選擇。
比起憤怒,恐懼優先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該死!」
漢克再怎麼遲鈍也該明白一切都是康納計劃好的。康納知道只是關機無法阻止他,乾脆選擇離開。
沒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有重逢的約定,康納就像是從未出現過那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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