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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石之國|鑽石組】只有你不存在的世界



1


  語言是有力量的。


  雖然無法用眼睛捕捉顏色,不能以手測量重量,指尖難以觸摸,沒有氣味與溫度,但語言確實存在於彼處,被從口中說出的瞬間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己的想法。


  有了自己的願望。


  『如果不強的話,就不是鑽石了。』


  『所以,波爾茨才是真正的鑽石。』


  『有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也曾經希望。』


  『如果沒有波爾茨就好了。』


  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我想消失。



2


  聽說,鑽石是經過高溫高壓產生。


  鑽石不記得這句話自己從哪裡聽說。或許是圖書室裡翻出的某本打發時光用的古籍;又或是某次閒聊時郭斯特隨口說出的隻言片語;又或者這句話其實是來自於他活著的千年來稀少到幾乎不存在的幾次夢境。


  這句話不斷繚繞著在他心口,直到他看著過於晴朗耀眼的夏日陽光,話語終於化為實體。


  「法斯,你聽過這個說法嗎?」他問。


  「欸欸欸?」


  正站得直挺讓蕾特蓓麗露丈量身體尺寸的法斯法菲萊特聽到自己的名字後猛然從有些茫然的空白中回過神,下意識想往坐在側面的鑽石看去,卻被蕾特蓓麗露示意地點了兩下後頸讓他別動,他只好有些無奈又煩躁地嘆了口氣繼續面對窗外的天空,用眼角餘光問著鑽石:「小鑽,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側坐在窗台的鑽石淺淺微笑,手裡有一搭沒一搭捻著身側插在瓶裡的花莖,讓花瓣來回旋轉著。花瓶裡插著五六種不同的花,全是鑽石早上從水池邊摘的,而最搶眼的是為數眾多的粉色小花。


  這種花似乎是這幾年才開始在水池邊綻放的,原先或許是開在白之丘或是南之濱,鑽石記得自己跟波爾茨巡邏過那些地方時或許看過雷同的花,而之所以會出現在學校旁,大約是誰巡邏完那處時不小心在鞋上或是手裡夾帶了些種子回來。


  原先池邊只有寥寥數朵,現在已經開滿遍地,每年夏季時都會冒出新芽,迎風搖曳。


  他不太算是喜歡這種花,覺得有些太過搶眼,但是摘下來放進花瓶後,又覺得做為其他花的陪襯看起來不知為何相當合適,後來就每次都會摘上一些,襯著什麼花都是好看的,看上去喧喧鬧鬧地。


  他不知道這種花的名字,雖然書上或許會有,但是他從不想去查,不知道也沒什麼關係,花仍是好看的。


  但波爾茨從來都討厭他這些行為。


  不管是摘花或是練習新的戰鬥方式,他總是覺得他的行為太無聊太沒意義,總是惡狠狠地阻止他的異想天開,像是保護他。


  實際上卻是束縛他。


  他被壟罩在波爾茨的陰影之下。


  「我在問,法斯你知不知道鑽石是怎麼產生的?」他說。


  「啊?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所有寶石不都是從緒之濱誕生的嗎?」法斯困惑地轉過頭——蕾特蓓麗露終於讓他動了,太好了——望著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鑽石,鑽石的笑容跟以往一樣溫柔,卻像是快要破碎了一般。「小鑽,你怎麼了嗎?」他忍不住問。


  「沒什麼。你說得對。」鑽石微微笑著,其中一邊的髮上戴著幾乎有半張臉那麼大的白色花朵,那是他今年的冬裝裝飾,他一早就被蕾特蓓麗露叫來試穿,「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


  今年蕾特蓓麗露開始忙碌的時間比哪一次都要早,似乎是對於今年的冬裝早已有了定論,筆記本上每套衣服都畫滿重重疊疊的花瓣,每一件都像怒放的白色花朵。有一半的寶石都已經被他抓來試套過試作品,修改得更貼身或是更符合形象,而今天他在走廊上先是碰到了這幾天常常不見人影的鑽石,接著又逮到本來要去巡邏的法斯,當然沒打算放過他們任何一個,順利成章的把兩人一併抓來試穿初稿。


  「也不算太奇怪吧?」法斯回答,配合地側過頭讓蕾特蓓麗露替他的頭髮上結上新的髮飾,皺著眉頭思考,「但我對這些事情實在不是很了解啊,要問的話小鑽你得問青金岩吧?他才是最常待在圖書館的寶石。」說完的瞬間,法斯感覺到鑽石和蕾特蓓麗露似乎同時僵了一下,他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怎麼了嗎?」


  「青金岩他……已經不在了喔?」鑽石溫柔開口,「法斯你忘了嗎?」


  「……啊。」


  隨著四肢被替換,法斯一直都知道自己大概忘了很多事情,但因為已經忘記的事情就是永遠的消失了,並不會感覺那處有著空缺,也不會有遺忘或是空盪的感覺,因此在真的發現自己失去之前,他從不感覺空虛或是受損。


  像是他忘記辰砂那樣,在被其他寶石提醒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失去了。雖然後來經過提起能夠憶起一些,大約是存在他體內的微生物替他記得了一些片段,但是總體來說仍然於事無補。


  「不要緊,大家會諒解的。」鑽石說著,「只是可別讓郭斯特聽到啊,他會難過的。」


  「我會注意的。」法斯揮了揮手,「對了蕾特蓓麗露,你最近也太常幫我做新衣服了吧?」


  「果然看起來還是不行。」蕾特蓓麗露一伸手就把法斯頭上的裝飾拆了下來:「還不都是你的錯!法斯你改變太多了!」


  「啊,會嗎?」法斯撥了撥自己的頭髮,「是因為頭髮變短了?」


  「才不是!」蕾特蓓麗露憤怒地抓著法斯:「你的顏色跟氣質都不一樣了!身高重量體型都變了的話,果然不只有戰鬥用的服裝需要修改,連你今年的冬裝都得重新設計了!虧我好不容易想出一個絕對很適合你的樣子啊……」


  「其實不做冬裝也沒關係啦,我今年也沒打算冬眠。」法斯像是有些困擾地笑著那般開口說著,「我得代替安特庫負責冬季的巡邏,冬天我可是會很忙的啊。」


  安特庫。


  安特庫琪賽特。


  南極石。


  鑽石停下了捻著頭上花瓣的動作,抬頭望著法斯的側臉,試著想從那張臉上尋找熟悉的表情,不管是嬌懶地撒嬌地耍賴地又或是討人厭地,卻發現不管哪種都找不著,這才突然驚覺以前的那個法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如此陌生。


  原先幾乎要碰到肩膀的頭髮長度是什麼時候變短的呢?總是任性的說著大話的口氣是什麼時候改變的呢?博物誌的工作雖然一直都很討厭的樣子,但究竟是什麼時候放棄的呢?


  對於戰鬥變得如此熟悉,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法斯,我……」他開口,卻被一個熟悉的嗓音粗魯打斷。


  「太慢了!」波爾茨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三人身邊,氣勢高漲而憤怒地望著法斯:「你該不會忘記你有巡邏的工作了吧!」


  「才沒有!這不是被抓住了正在忙嗎!」法斯立刻高聲回嘴,「波爾茨你這戰鬥狂就不能等一等嗎!」


  「要等多久!」波爾茨用更大的音量問。


  「我哪知道啊!」法斯憤怒地吼:「你要問蕾特蓓麗露啊!」


  「啊,其實我已經差不多了。」蕾特蓓麗露立刻開口,拿起筆翻過新的一頁,開始在本子上塗畫著:「測量已經結束了,重新設計需要時間,等我設計好會再叫你來試穿的。」


  「欸是這樣的嗎?那就謝謝啦!」法斯立刻放下了原本舉得直挺的手臂,匆匆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劍就連忙快步跟上聽到已經結束就立刻走遠的波爾茨,「你給我等一下啊!」


  筆落在紙頁上的沙沙聲響在走廊上迴盪,蕾特蓓麗露聚精會神地畫著腦袋裡每幅畫面與每道線條的轉折,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些線條終於成功組成了一幅線條俐落的圖樣時,他才滿意地放下筆,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原來鑽石居然還在。


  「小鑽?你不用巡邏嗎?」他問,突然想起來波爾茨如同暴風出現的幾分鐘內似乎一句話都沒跟鑽石說。


  「暫時……」鑽石有些模擬兩可地笑笑,而蕾特蓓麗露會意的點了點頭:「還沒找到新的搭檔嗎?」


  「嗯,老師今天說了要讓波爾茨輪流和其他寶石搭檔,他能讓每個寶石更加進步,不過到底誰跟誰交換還沒決定老師就又睡著了,所以在老師睡醒之前議長還是讓法斯先跟波爾茨一起巡邏。」


  「真不愧是波爾茨啊。」


  「嗯,真不愧是我的弟弟。」


  「那你呢?」蕾特蓓麗露問:「一直都是跟波爾茨搭檔,突然換了小鑽不寂寞嗎?」


  「……當然會有一點點寂寞。」鑽石輕輕笑著,表情溫柔:「但這樣也好,因為我也不希望一直被波爾茨保護著啊,我可也是硬度十的鑽石呀。」


  蕾特蓓麗露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就離開了。


  鑽石仍然坐在窗邊,看著光線從窗外照入,在地上留下窗櫺與他的影子。


  有著近乎透明的頭髮,卻是黑色的他。


  他拆下頭上戴著的白色花朵,捻在指尖輕輕旋轉,看著柔軟的花瓣像是裙襬一樣張合,最後插進了身旁的花瓶當中。那朵花的巨大陰影立刻覆蓋了花瓶裡原先的花,讓原先嬌嫩的鮮豔在陰影下都失去了色澤,變得黯淡。


  「看吧。」他說,抱著膝蓋偏著頭笑著。



3


  在無光的黑夜之後,白日重新到來。


  「太好了小鑽!你終於醒了!」


  鑽石一睜開眼睛就聽到身邊一陣吵雜的聲音。他坐起身體想舉起手揉眼睛,卻立刻被扶住,「別亂動!你的身體才剛拼回去!」


  拼回去?鑽石有些錯愕地抬起頭來,發現面前的人是法斯。


  是『原本』的法斯。


  「……法斯?怎麼回事?」鑽石看著那樣的法斯瞪大了眼睛。


  「咦?你忘了嗎?」法斯有些苦惱地看著鑽石,幾乎及肩的薄荷色頭髮閃閃發光,雙手和雙腳都敷滿了白粉,完全看不出來接合金屬的痕跡,他歪著頭看著鑽石,臉上天真的表情是自從安特庫被帶去月亮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真奇怪啊,小鑽的碎片應該都已經全部拼回去的,理論上沒有少啊。」


  「怎麼了?是記憶喪失嗎?」露琪爾從一旁湊了過來,手裡還拿著白粉。


  白粉?要用在哪呢?


  鑽石低頭,發現自己的手臂、不,不只手臂,幾乎全身都散發出屬於鑽石的光澤,通常被衣物遮擋的身軀此刻裸露著,被手套長襪和白粉覆蓋的四肢也折射著耀眼的光。


  發生什麼事了?他為什麼躺在這裡?


  「你果然是庸醫。」法斯斬釘截鐵地開口,撲上去抓住了露琪爾的領子:「說!你是不是拼錯了什麼!要是小鑽變呆你能負責嗎!」


  「才沒有,每一塊碎片都完美的拼上去了。」露琪爾反駁,看著鑽石有些錯愕的臉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小鑽,你還記得昨天發生什麼事嗎?」


  「昨天……」鑽石雖然仍然望著法斯處於震驚狀態中,依舊有條不紊地回答起露琪爾的問題:「昨天蕾特蓓麗露讓我和法斯去試穿新的冬裝,但是法斯那款他似乎不太滿意的樣子,說是要幫他重新設計……」


  「欸?我不記得昨天有試穿過啊?蕾特蓓麗露剛才明明是叫我等這邊忙完再去試穿的啊?」法斯也露出一臉驚訝,「小鑽你睡迷糊了?」


  「怎麼可能……」鑽石還來不及反駁就被露琪爾追問:「那前天呢?前天你還記得些什麼?」


  「前天……我待在學校裡的時候有月人入侵,我試圖對抗他但是果然打不贏,最後是波爾茨出現來保護我,結果那個月人切了之後似乎只會變小不會消散,所以還是老師出來消滅了牠的樣子。聽說牠變小最後還變成小獅子的模樣,但我沒有看到,所以……」鑽石才說到一半就被興奮的法斯打斷:「沒錯!那個小獅子超級可愛!好想養!蕾特蓓麗露也做了超多隻類似的玩偶!摸起來毛絨絨的,超可愛!」


  「法斯你先安靜。」露琪爾阻止了法斯繼續絮絮叨叨,皺起眉頭看著鑽石,「你剛剛說的大體上是沒錯的,但是那些是發生在昨天,而不是前天。」


  「所以我做了夢,夢到了昨天?」鑽石問,稍微鬆了一口氣。只是那個夢還真是真實啊,他幾乎都可以記得蕾特蓓麗露別在他頭髮上的花的樣貌。


  「或許吧,雖然少見但是寶石做夢是有記錄的。」露琪爾不可置否地回答,臉上表情卻絲毫沒有放鬆:「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昨天的狀況我得知的內容是,你為了保護留在學校裡的法斯,所以和月人戰鬥到身體破碎,後來老師才出現,制服月人救了大家。」


  「嗯?」鑽石先是點了點頭,接著有些微愣,「不對啊,保護大家的是波爾茨,不是我。」


  法斯和露琪爾同時露出了有些錯愕的表情,最後還是法斯先開口:「保護大家的是小鑽喔。」


  「不可能,我記得很清楚。」鑽石輕輕搖頭,髮絲相碰發出了輕輕的聲響,「是波爾茨。」


  我是保護不了大家的,我太弱了。


  「看來小鑽的記憶似乎真的出現了障礙。」露琪爾低聲說。


  「就說你是庸醫。」法斯同樣降低了聲音回答。


  鑽石看著法斯,看著露琪爾,開始隱隱約約感覺這件事似乎不太對勁,有些緊縮的感覺從他的胸口傳出,讓他語速開始加快:「我不懂……波爾茨呢?波爾茨在哪裡?」


  他確信他的記憶裡是波爾茨救了大家,波爾茨是不會說謊的,問問波爾茨一定就能得到真相。


  法斯撇過頭去,露琪爾則是有些不忍心地蹙起眉頭,最後還是照實說了:「小鑽,波爾茨已經不在了。」


  「等等,這怎麼可能!」鑽石震驚地望著露琪爾:「我昨天才看到他跟法斯說要一起去巡邏——」


  「巡邏?」露琪爾不解地望著鑽石,「法斯的硬度只有3.5,怎麼可能負責巡邏?」


  「嘿!不要小看我好不好!老師說過他還沒決定要讓我做什麼工作,說不定他之後真的會讓我去戰鬥也有可能啊!」法斯在一旁跳腳的抗議,「只要給我一把輕一點的劍!」


  鑽石望著活潑的法斯,突然伸手把他拉來自己的身邊,抓起覆蓋自己的白布用力在法斯的手臂上擦著,等到底下露出寶石的原色後又抬起法斯的腳同樣照做。


  「嗚啊小鑽你做什麼!」法斯怕自己會破碎因此不敢太大力掙扎,只能順著鑽石的力道抬起腳,等到鑽石終於放下白布時,他的手和腳都出現了白粉底下的色澤。


  那是有著薄荷綠的磷葉石色澤。


  不是金,也不是白金,更不是瑪瑙。


  「為什麼呢……」鑽石看著法斯喃喃問著:「發生什麼事了?安特庫呢?」


  「安特庫在睡覺啊,他不到冬天是不會醒來的,小鑽你連這件事都忘了?」法斯看起來更困惑了,他抽回自己的腳後小心翼翼地站在鑽石身邊,「露琪爾,小鑽感覺有點嚴重耶……你剛剛真的沒有弄錯什麼嗎?」


  「應該沒有啊……」露琪爾也開始不確定了起來,他抬起仍然亮得刺眼的鑽石手腳端詳著,確認裡面是否有夾入任何錯誤的異物。


  鑽石看著兩人,心裡的慌張已經遠遠超過了承受的極限反而讓他開始面無表情,看上去反而比原本鎮定了許多。


  法斯的手跟腳都沒事,安特庫也還在,那為什麼……


  「那波爾茨呢?波爾茨去哪了?」他問。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跟金綠柱一起被月人帶走了,你忘了嗎?」露琪爾說。


  鑽石的嘴唇輕輕抖動著,勉強勾起了一個微笑。


  「……別開玩笑了,這是法斯想出來的惡作劇對吧?想嚇我嗎?就算是我,這種玩笑也太過分了喔?我會生氣的喔?快叫波爾茨來我就原諒你們喔?」


  露琪爾望著那樣笑著的鑽石,垂下眼簾。


  「很抱歉小鑽,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波爾茨,甚至有些太過保護他了。或許你一直認為波爾茨被帶走是自己的錯,但那不是你的錯,請不要把月人的錯怪罪給自己。」


  不對。


  鑽石緩緩搖頭。


  通通都不對。


  一直以來被保護的都是他,不是波爾茨。


  「你錯了……」


  鑽石還想說點什麼,卻被露琪爾輕輕壓回床上,「休息一下吧。我先去找老師報告你的情況,法斯也跟我走。」


  「喔。」法斯點了點頭,替躺回床上的鑽石重新拉好了遮蓋身體的白布,遮住了逸散的強光,「快點復原吧,小鑽,大家都仰仗你了喔。」


  醫務室裡只剩下鑽石一個人。


  照在窗外的光讓醫務室裡一片漆黑。



4


  鑽石是被輕輕的觸感驚醒的。


  那像是探索,又像是細心的擦拭,從指尖開始一吋一吋往上,一路觸摸到臂彎,彷彿是在確認著什麼,被碰觸的地方傳來微微發脹的感覺,細微的金屬敲擊聲像是微弱的鐘聲,那種感覺既熟悉又親切,甚至讓他感覺體內深處似乎正在緩緩震動。


  像是被呵護、細心對待的珍寶。


  鑽石知道是誰握著他的手。


  「金剛老師。」他喊,而一個如同黃鐘般的嗓音在他鄰近響起,回應了他:「鑽石。」


  鑽石緩緩張開眼睛,在火焰般的色澤當中果然看見金剛石跪坐在醫務室的床邊,表情嚴肅認真地捧著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掃過每一道切面,像是他只有硬度二,而不是堅硬無比的鑽石。


  「你覺得怎麼樣?」終於放下了他的手,金剛石問。


  「很好,老師。」鑽石回答:「我剛才睡著了?」


  「嗯。」


  鑽石望向窗外,原本熾烈到讓室內失去光亮的日光此刻已經微弱,快靠近地平線的落日將半個天空都染成鮮紅的色澤,照進醫務室裡。


  像是帕帕拉恰。


  他突然想起帕帕拉恰一頭近似此刻天空的紅髮。


  從鑽石有記憶以來,當他第一次見到帕帕拉恰時,帕帕拉恰的睡眠時間就已經遠遠超過清醒的剎那。但在那少數如同時光縫隙當中漏下的珍貴片段裡,鑽石不只一次遠遠看過帕帕拉恰和金紅石摟著彼此,有時額頭靠著額頭,在草地上說著絮語,趁著陽光閃耀的間隙微笑。


  他們一直都是搭檔,而他從不懷疑金紅石會花上比永遠還要永恆的時光,只為了再次讓帕帕拉恰清醒一個片刻。


  他是羨慕的。


  鑽石輕輕咬了咬嘴唇,試著從床坐起身,而金剛石立刻伸出手把他扶起,動作輕柔而堅定,和鑽石一直以來感受到的並無二致。


  「我睡了很久嗎?」他問。


  「還好。抱歉,吵醒你了。」在夕陽光線的陰影下,金剛石的五官變得更為立體分明,讓原本不明顯的皺眉表情也清晰了許多,柔軟的金紅色讓老師原本剛硬的曲線變得柔軟,幾乎可以說是帶著憐愛的。


  鑽石輕輕搖了搖頭,「不要緊。其實我不睏,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睡著了。」


  「多睡一點是對的,你需要休息。被黏合的碎片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牢固。」金剛石說,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白粉,「我可以?」


  「謝謝老師。」


  鑽石用床單遮起不需要敷上白粉的部位,看著金剛石專注地凝視著他的手臂,從指尖開始一吋一吋地把白粉花的花粉覆蓋到他的身上,讓原本過於刺目的色澤變成柔軟的顏色。


  日光漸漸消失,天空的另一頭出現了黑夜的蹤跡,巡邏回來的寶石們的聲音遠遠從風中傳來,和以往一樣輕快的笑鬧聲,此刻聽起來卻是那麼惱人,讓他想站起身甩動頭髮或是快步繞著圈,像是法斯常做的那樣,讓自己看上去也令人煩躁。


  未明的情緒終究還是匯聚成一個鬱結的疑問。


  「老師,波爾茨他在哪?」


  「在月球上,跟金綠柱。」


  「所以法斯說的都是真的啊。」


  鑽石吐了一口氣。


  原本糾纏住他、困住他的、綁在他身上的線好似就那麼斷了,讓他突然連自己的重量都支撐不住,頸項幾乎斷裂。


  而他才恍然察覺,那些線或許正是一直以來支撐住他的力量。


  他軟軟往後躺倒,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靠到了有著淡淡香氣的黑色衣袍上。那像是花香,卻又更加沉穩,帶著一絲灼烈的氣味,是他分辨不出的味道。


  他抬起頭,注意到金剛石的表情和以往似乎不太相同,眼睛變得明亮,表情有種鑽石讀不出的涵義。


  太複雜了,我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嗎?鑽石想。


  「露琪爾和法斯對我說了你的事,他們說雖然你的碎片齊全,但記憶似乎出現了一些缺損。」金剛石低聲說,而鑽石從貼著胸腔的位置聽到了清楚的共鳴,話音在透過金剛石後似乎變得更加低沉,像是鐘聲。


  鑽石低下頭。


  「不是的,我的記憶……是完整的。只是,有很多事情,我記得的卻跟大家記得的不一樣了……」


  金剛石皺起眉頭,放下手裡的粉刷,替鑽石披上衣飾。


  「比方說?」他問,鑽石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比方說,法斯;比方說,波爾茨……」


  記憶裡每一個畫面都無比清晰。他跟波爾茨的每一次爭執,所有細小的意見歧異,每當月人來襲時波爾茨永遠毫不容許反抗地把他護在身後,在他碎裂時用幾乎粗暴的嗓音吼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時常倒映著他的影子,鑽石卻知道那雙眼睛裡一直都沒有他。


  而他永遠只能仰望波爾茨如同日光陰影般漆黑的長髮遮蓋天幕,銳利的像是劍,堅實的像盾,在他面前一切事物都將摧枯拉朽,被他的意志給破壞,僅僅是眼神都有著巨大的存在感。


  但那樣的波爾茨不在這裡。


  不在了。


  光是想到這裡,鑽石就感覺自己體內傳來劇烈的掏空感。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法斯恢復了原先易碎的模樣,沒有了合金的手臂和瑪瑙的雙腿,連笑容也陽光似往昔;為什麼原先改變法斯最多,被月人帶走的安特庫仍然安睡在容器裡,等待氣溫下降的冬日重新結晶;又是為什麼,波爾茨不在他的身邊。


  所有寶石都對他說他的記憶是錯誤的,明明寶石的記憶從來不曾模糊、不會紛亂,只在他們失去自我的一部分時,記憶才會失去。


  那麼又是為什麼,他和大家的記憶截然不同呢?


  鑽石瑣碎地開始說著他記得的每一件事情,從近日說到遙遠的過去,從巨大的闖入學校的月人說到剛剛開始做博物誌的法斯,在這期間金剛石只是聽著,從來不曾發出疑問,像是一顆巨大的黑色石雕,閉著眼睛。


  天空終於漸漸成了黑夜。


  火光被點起,陰影覆蓋了窗外視線所及的所有地面,讓鑽石感覺身體遲鈍,腦袋昏沉起來。對於以光線為養分的他們來說,黑夜就是危險的代表,沒有寶石喜歡黑夜。


  黑鑽石般的黑夜。


  在鑽石終於無話可說之後,金剛石緩緩開口。低沉而緩慢的語速訴說著與鑽石的記憶截然不同的歷史。從遙遠的、遙遠的過去就有了偏差,從未沉睡的帕帕拉恰、不存在的波爾茨、平安無事的安特庫、依舊煩人活潑的法斯。


  直到講述完後,鑽石依舊有種自己仍處於夢境之中的感受。


  太美好了,這個世界。


  雖然有些寶石依舊被月人抓走,長期療養所也依舊存著許多寶石的碎片,但相較之下痛苦的事情變得很少很少,幾乎可以說是快要不存在了。


  但是在這裡,波爾茨卻不在。


  為什麼只有我不一樣呢?為什麼其他寶石都在,只有波爾茨不在了呢?


  「為什麼呢?老師。」


  「不知道。」金剛石的回答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把鑽石原本還僅存的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期望完全抹滅了,「從來沒有寶石發生過像你一樣的事。」


  「果然嗎……」鑽石低下頭。


  一定是他的錯吧,是因為他曾經希望波爾茨如果不在就好了。


  所以波爾茨真的不在了。


  「為什麼我是鑽石呢?明明我是這麼的無用,根本沒有負擔起身為鑽石該有的責任,反倒是波爾茨,明明年紀比我小,卻一直都保護著我,不管是巡邏或是打倒上次侵入學校的月人都做得比我好很多……」


  窗外的黑暗越來越濃,像是吞沒了整個世界的光線。


  「你做得很好。」金剛石說。


  「一點都不好。」


  「不,你做得很好。」金剛石加重了音調,望著窗外黑夜的鑽石終於回過頭,睜大眼睛看著表情永遠嚴肅的金剛老師,「如你所知,我的記憶與你方才講述的有所不同。」


  「在你的記憶中,或許是波爾茨一直都保護著你。但在我的記憶當中,你才是保護大家的那個。」


  「沒有寶石做得比你更好。」


  金剛石站起身,高大的背影在火光中投射出整個牆面的墨色黑暗。


  「我們會找到問題,在那之前好好休息吧。」



5


  「好不習慣這樣的小鑽啊。」


  「咦?但我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呀……」


  鑽石把手裡的花插進花瓶當中,有些困擾地笑著望向在他身旁嘟著嘴的法斯。


  「但原本的你感覺要兇惡很多的!」法斯把手指橫在眉毛上,深深皺著眉頭露出一臉憂鬱的表情,「就像這樣子的,臉上沒有笑容,總是不太搭理大家!」


  「那樣子很不好相處的吧?」鑽石輕笑。


  「倒是也還好,感覺起來因為很強所以很值得依靠的樣子。」法斯說著,看著撥弄著花朵的鑽石,「對了小鑽,你認識的我真的很強嗎?」


  「很強的喔,雖然還是很莽撞,但是能夠一個人負責整個冬季的巡邏呢。」鑽石回答。


  「唉呀果然我不管在哪都是有天分的我啊!」法斯把手裡的筆紙一扔就開始苦惱,「該怎麼多讓老師給我一點機會呢,做博物誌太沒意思了啊我也想戰鬥的啊!」


  「我覺得博物誌也滿有趣的呀。」


  「那不然小鑽我們交換如何?你去幫我跟老師說說看怎麼樣?」


  「欸?那個有點……」鑽石有些苦惱地笑著,想盡辦法找了個藉口就從法斯身邊逃跑了。



  天氣晴朗,或許是因為即將進入夏季的關係,白日的時光越來越長,寶石們的活動時間也大幅增加,甚至延伸進海裡。雖然這也導致防水樹脂的消耗量增加了許多,但露琪爾偶爾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寶石們跳入清澈的水底找一片貝殼。


  他們仍然沒有找到鑽石記憶和其他寶石不同的原因,但這並不影響鑽石在身體恢復後就搬離了醫務室,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的房間樣貌也與記憶中的稍微不同,大致上的物件雖然是類似的,但原本擺在床上、桌上、椅子上,由蕾特蓓麗露刻意製作的,他喜歡的毛茸茸軟綿綿的裝飾全都消失了,整間房間較他記憶中空蕩了許多。


  他的身體在拼好後並沒有問題,因此他也要求加入日常的巡邏,接著被編進了摩爾迦奈特和高修奈特的組別三人行動,說是要讓他慢慢適應。而原本與他搭檔的歐比斯迪安也就順理成章的開始專職製造武器,不再出來巡邏。


  原先他覺得這樣的決斷似乎對歐比斯迪安有些不好意思,後來詢問才發現歐比斯迪安其實原先就有大半時光都是在武器製造室度過。


  因為小鑽太強了,根本不需要夥伴,所以我只有在想兜風或散心時才會跟著你去巡邏呢。歐比斯迪安笑著說。


  是這樣的嗎?


  是啊,所以快點好起來吧,大家都很期待的喔。歐比斯迪安說,黑曜石的及肩長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笑著揮手離開。


  鑽石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被人這麼說。


  一直以來,他光是在波爾茨的光輝下存活就耗盡了一切心力。從波爾茨誕生之後,他始終像是個巨大的陰影,讓鑽石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他無法做得比波爾茨更好。


  波爾茨是可靠的、冷靜的、保護的;而他是脆弱的、軟弱的、被保護的。


  明明身為鑽石卻是不夠堅硬的單結晶,是無法被信賴的存在。


  但在沒有波爾茨的這裡,他成了最強的『鑽石』。


  這些天裡,他從其他寶石口中大致上拼出了『正確』的現實,接著對於他們口中的那個『鑽石』產生了濃厚的疑問。那個像是戰鬥狂一般的存在,除了戰鬥之外沒有任何喜好,冷漠而理智的性格,如果不是他們叫著的是他的名字,鑽石甚至會以為他們說的那個人是波爾茨。


  那個比他更好的存在。


  有時候,鑽石會坐在床上想,他究竟是誰呢?


  如果他是鑽石,那麼,在他之前的,被眾人所認知的那個『鑽石』,究竟去了哪裡?


  如果他不是那個鑽石,那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所有事情都有理由。」


  帕帕拉洽回答鑽石,他們坐在草原上,不遠處露琪爾和摩爾迦奈特似乎發現了什麼,兩人和高修奈特一起笑著跑走了,帕帕拉洽對著他們揮了揮手,一頭紅髮在被風吹過時傳出細小的清脆聲響。


  鑽石像是以往一樣把所有心事告訴了帕帕拉洽,有些不習慣地聽著帕帕拉洽接著他的話開口回答:「雖然我覺得你或許是太累,所以像郭斯特一樣有了表層跟裡層。現在的你或許就是原本那個鑽石的裡層,被創造出來面對讓你疲累的這一切。」


  帕帕拉洽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這個理由並不能解釋為什麼自己的記憶有了分歧,於是鑽石搖了搖頭:「我想應該不是這樣的。」


  「如果不是的話,那麼或許真的如你所說,有那樣一個和這裡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你不知道為什麼跑來了這裡。」


  帕帕拉洽伸了伸懶腰,敞開的衣襟當中少了原先能看見的七個空洞,鑽石知道白粉之下已經被露琪爾成功填補,除了冬眠之外帕帕拉洽不再沉睡。而露琪爾雖然依舊成了醫生,待在醫務室的時間卻少了很多很多,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帕帕拉洽一起巡邏,臉上的表情比鑽石習慣的更柔和一些。


  「那我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呢?」鑽石問。


  「誰知道呢?」帕帕拉洽瞇起眼睛笑,「但這樣的你對我來說更柔軟也更可愛了一些,我很歡迎這樣的改變就是了。」


  「帕帕拉洽不會覺得現在的我很弱嗎?」


  帕帕拉洽愣了一下,接著歡快地笑了起來。


  「喔呀喔呀,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他說。


  鑽石點點頭。


  「我呢,覺得大家都應該輕鬆一點。」帕帕拉洽說,懶洋洋地躺倒在草地上,伸手遮著刺眼的陽光,「在好季節的時候曬著日光休息,在冬天一起冬眠,月人出現時就一起揮劍打倒月人,如果有機會拯救以前離開的那些同伴當然也不能放棄,但也不能因此就失去自我。」


  「像你、亞歷、郭斯特,我覺得你們都太努力,可能會在達到目的前就折斷自己。」帕帕拉洽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問:「你說那個世界的我一直在沉睡?」


  「嗯,那個世界的露琪爾常常去緒之濱收集紅寶石的材料,但幾百年來動了幾十萬次手術卻只成功讓你醒來幾次,即使是成功你也都只醒來沒多久就又繼續睡了。」鑽石回想起醫務室裡露琪爾寫過數不清的帕帕拉洽手術紀錄,一大疊的本子就像是失敗的具象化,成功寥如晨星。


  「真難想像啊,幾十萬次。」帕帕拉洽嘆了口氣。


  「露琪爾一直都很努力想讓你醒來。」


  「但我覺得他該放棄。」


  鑽石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驚訝於自己聽到的話語,他轉頭看著帕帕拉洽,「為什麼這麼說呢?放棄的話,你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呀?」


  「那也是一種選擇。」帕帕拉洽回答,「有些時候,太過努力是會刺傷人的。有些事情雖然是正確的,但不一定非得做不可。」


  「我不明白……」 


  「像是波爾茨對你;像是你對波爾茨。」


  鑽石沉默,而帕帕拉洽也沒再說話。


  夏季的天空澄澈而明亮,帕帕拉洽瞇著眼睛躺在草地之中,看著小小的黃花隨風搖曳,享受著光線照在身上的觸感,白粉隔絕了一部分光線,但是剩下能透進來的那些仍然讓他感覺暖洋洋的。


  鑽石想著自己,想著波爾茨,想著極度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一切。


  一直以來,保護著我的都是波爾茨,但我卻不喜歡這樣的保護,甚至想逃開。


  但如果波爾茨一直都不在我身邊,那麼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子?


  或許就是這裡的大家認識的『鑽石』吧。


  摩爾迦與高修似乎回來了,鑽石聽見風中傳來他們細碎的笑語,露琪爾走在他們之間,武器背在背後,手裡抱著什麼,淡淡的香味。


  「原本那樣的我,會不會比較好呢?」鑽石問。


  帕帕拉洽想了一下。


  「我喜歡你插的花。」他說,站起身,帶著笑容向著捧著滿手花朵的露琪爾迎了過去。



6


  不知道過了多久,鑽石發現自己居然幾乎習慣了沒有波爾茨的生活。


  和摩爾迦與高修的組隊很順利,大約是以前的鑽石給他們的印象,他有了更多機會衝到月人面前,不再被護在身後。雖然也會有被打碎的時候,但是隨著熟練的次數變多,成功施展出新技能打倒月人也成了理所應當的事。


  他也和伊爾洛哥哥聊了幾次,從伊爾洛口中聽說了和他印象中不同,長長的黑髮上半部紮成馬尾,下半部披散在肩膀上,容易害羞又內向,聽上去乖巧又可愛的波爾茨。


  因為實在太難以讓人想像了,所以鑽石忍不住笑了出來,想像著那樣的波爾茨抓著他的衣角,被他保護在背後的樣子,就覺得很有意思。


  真想親眼看看啊。他說。


  如果能夠奪回來的話,就有機會看到吧。伊爾洛說。只是到現在沒有任何進入長期療養所的寶石成功出來的例子呢。


  這部分是一樣的啊。


  嗯?


  沒什麼。鑽石笑笑。自言自語而已。



  其中一個冬天,鑽石撐著沒有睡,靜靜看著原本透明清澈的水當中,安特庫琪賽特緩緩成形。


  剛剛成形的南極石是清澈而透亮的色澤,沒有鑽石的絢麗,卻相同的晶瑩。


  鑽石誰也沒說過,但他一直偷偷覺得安特庫的樣子一定是最符合金剛老師的喜好。因為在漫長地幾乎沒有盡頭的冬季當中,只有安特庫會醒來陪伴著老師,兩個人一同守護著所有寶石的夢境,因此老師在飄著細雪、日光稀少的冬季當中,在南極石還沒有成為安特庫之前,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細細打磨安特庫的樣貌吧。


  在安特庫醒來後,鑽石小心翼翼地遞過了冬季制服給他。


  此刻的安特庫仍是脆弱的,在冬季變得更深更冷之前他的硬度仍然不足,甚至比磷葉石更加脆弱,一個碰撞都可能讓他出現裂痕。


  安特庫看到鑽石還醒著雖說有些意外,但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仍是冷冷的,像是對於所有事情都有些厭煩的樣子,不過在聽完鑽石講述的記憶後,鑽石第一次看見他露出一臉訝異的神情。


  我怎麼想都覺得我不會保護法斯。他說。賭上和老師相伴的記憶去保護那個麻煩精,聽起來很不合理。


  安特庫是嘴巴很壞,實際上卻很溫柔的那種孩子呢。鑽石笑著回答,看著安特庫撇過了臉,耳朵卻紅了起來。


  那你自己呢。等冷空氣讓臉上的氣溫降下一點後,安特庫不甘示弱地反問。以前那個冷漠的你和現在這個一直在假笑的你,到底哪個才是你真實的樣子?


  鑽石微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或許兩個都是我吧。他回答。



  在渡過一個長長的冬季後,貪睡的法斯一如往常最後一個醒來,依舊是那麼吵吵鬧鬧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不斷增加大家的工作難度,接著被趕走。無處可去的他最後蹭到了鑽石身邊,看著鑽石把花一朵一朵插進花瓶裡。


  「真好啊小鑽。」他對著鑽石說,趴在桌上一臉氣鼓鼓的樣子,「真想成為你說的那個我啊。」


  「為什麼?」


  「合金的手臂,聽起來不是非常帥氣的樣子嗎?瑪瑙材質的腳也是,可以高速衝刺的話用在戰鬥上一定很厲害吧。」


  「是很厲害。那邊的你可是和最厲害的波爾茨一起組隊了喔。」鑽石笑著說。


  「我跟波爾茨?不不不,我不適合跟他一隊吧?他感覺很需要保護的樣子,我做不來的啦。」法斯不斷搖著手,露出超級抗拒的反應。


  「那可是我弟弟,不管是什麼樣子都不准你嫌棄他!」鑽石難得板起臉孔雙手插腰開始唸起法斯,卻說沒幾句就自己笑了起來。


  好懷念啊,這樣的情景。


  「小鑽?」法斯抱著頭跪坐在地上,發現好一陣子沒聲音於是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看向鑽石,他差不多也習慣了這樣的鑽石,比原本更溫柔更親切,但有時候也相當可怕。


  「沒什麼,突然想起了一點事情。」鑽石笑著說,把手中的花別在法斯耳邊,調整了角度,「而且我說的那個波爾茨可是最強的寶石,甚至比帕帕拉洽更強喔。當時他指定你組隊,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比帕帕拉洽還強?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啊!」法斯說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般眨著眼睛問:「那小鑽你該怎麼辦?我記得你說過他的夥伴不是一直都是你嗎?」


  鑽石露出微笑。


  「波爾茨既然想和你組隊,也去請求了許可,那麼我和其他寶石組隊也可以。」


  「他沒經過小鑽你的同意?」法斯問,而鑽石慢慢搖頭,輕聲開口:「但我相信波爾茨的決定不會錯,一直以來他的所有判斷都是正確的。」


  法斯撇了撇嘴,「就算判斷正確那又怎樣,組隊這種事情可不是只看戰鬥力,是很看心情的!鑽石你想和波爾茨繼續組隊的話,就應該去向老師爭取呀!」他揮舞著拳頭,一臉替鑽石生氣的表情。


  我想繼續和波爾茨組隊嗎?


  鑽石問著自己。


  和波爾茨在一起的我,就只是一直被保護著。


  我不想被保護,那麼我就得變得更強。


  或是離開波爾茨。


  那麼,我應該是要希望波爾茨遠離我的。


  那又是為什麼,我會為了波爾茨和別人組隊而憤怒呢?


  鑽石聽到自己的體內傳來近似碎裂的聲響,而在他體內的微小生物開始呢喃著細碎的話語,像是偶爾在冬日醒來時,從窗外傳進的微弱聲響。


  安特庫和他說過,那是流冰的聲音。流冰的構造和寶石很像,或許某些流冰就是沒有成功成形的寶石,在剔透的外表下反射出他們的心思,如同他們體內的微小生物那樣,悄悄說出他們心裡的期盼與願望。


  那麼,他體內的微小生物正在說著什麼呢?


  『如果不強的話,就不是鑽石了。』


  這是什麼?


  『所以,只有波爾茨才是真正的鑽石。』


  是誰在說話?


  『有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也曾經希望。』


  是我嗎?


  『如果波爾茨消失就好了。』


  這是我的願望嗎?


  一切都是因為我嗎?


  法斯有些困惑地看著鑽石的表情從淺淺的笑容變得複雜而難以辨認,看不出究竟是快樂或是悲傷、是痛苦或是無奈。


  「小鑽?」他問,卻被鑽石的反應嚇了一跳,「你的臉!」


  「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鑽石笑著說,眼眶卻冒出了細細的粉末,粉末在陽光下煥發出七色的光彩,不斷沿著他的臉頰滑下,在黑色的夏季制服上留下一道銀色的痕跡,最後落到地面,「是因為我希望波爾茨消失,所以波爾茨才不在了……」


  「你在胡說什麼!這種事怎麼可能!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把庸醫叫來!」法斯慌張地跑走了,留下鑽石待在原地,伴隨著滿地的晶瑩。


  他知道他的眼眶有東西在不斷落下,卻連阻止或擦拭都懶。


  那或許就是古代生物遺留下來的缺陷吧。


  他什麼都不想做。


  他只想消失。


  「如果,消失的是我就好了……」


  「請讓波爾茨回來吧……」



7


  鑽石從床上醒來。


  「啊醒了醒了!」


  遠處似乎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歡快而活潑,鑽石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光亮而燦爛的陽光從身側打入,讓他微微瞇起眼睛。


  「快去找老師來!」有個聲音這麼說著,於是一連串高跟鞋敲擊石板的聲音就這麼遠去,鑽石回憶了一下才想起那是露琪爾的聲音,接著有著金紅雙色頭髮的臉就這麼湊到他面前。


  「鑽石,你覺得怎麼樣?」


  「怎麼樣……我怎麼了?」


  鑽石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最後法斯說他要去找金剛老師,讓他等著,接著他就失去了之後所有的記憶。但當他回憶起這些時,他的胸口竟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像是那裡碎裂了一塊,形成一個空洞,有冬日的風往裡頭吹著。


  「你睡了——」露琪爾翻了一下紀錄,「快三年了。」


  「三年?」鑽石眨了眨眼睛,「這麼久啊。」


  其實真要說,三年說久也算不上太久,對寶石漫長而無聊的壽命來說,三年大致上跟三個月也是差不多的,只是鑽石不懂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就開始沉睡。


  難道是因為日照不足嗎?他想著,卻又否決了自己天真而可笑的假設。


  是因為他犯了錯吧,因為他希望波爾茨消失,所以他被懲罰了。


  那為什麼他不是像帕帕拉洽那樣永遠的睡下去呢?


  他不想醒來。


  不想被拯救。


  「嗯,三年前一開始是吉魯空發現你一直沒醒來,所以我們就把你搬到醫務室來檢查,但沒發現任何問題,所以他又把你抱回你的房間。」露琪爾隨手翻著紀錄說著,「但昨天波爾茨發現你的狀況好像有點不對,所以他又把你搬過來醫務室。」他伸過手摸了摸鑽石的臉頰,「昨天你雖然沒有醒來,但眼睛裡突然流出了許多寶石的粉末。我檢查了一下是跟頭髮相近的存在,對記憶應該沒有太大的影響,但碎得太徹底了根本拚不回去,所以我就直接把那些粉末裝起來放著。」他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個小盆子,裡頭有一小堆像是沙子一樣的白色晶粒。


  鑽石點點頭,過了幾個瞬間後突然瞪大眼睛。


  「你剛剛說,波爾茨?」


  他覺得自己彷彿聽見了幻覺,又或是他體內的微小生物混淆了他所聽見的聲音,把他的期望和現實混雜在一起,給了他虛假的盼望。


  怎麼可能是波爾茨呢。


  他已經不在了。


  露琪爾對著鑽石挑了挑眉:「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想是我聽錯了吧。」鑽石回答,盡可能露出笑容。


  「那你有覺得自己忘記什麼事情嗎?」露琪爾接著問。


  如果真的忘記了些什麼,現在也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吧。鑽石有些無奈地心想,面上卻配合地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露琪爾把原本放在一旁的幾本紀錄丟了過來,看著鑽石手忙腳亂地接住後他才開口:「這是你睡著的那三年的紀錄,你看看吧。」


  鑽石點了點頭,看了下日期後挑出最先的一本就翻閱起來。


  裡頭的紀錄倒是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沒有什麼差異,鑽石看了幾頁都是關於巡邏的瑣碎,頓時感覺有些無聊,於是闔上。


  等之後有時間再看吧。


  「對了,帕帕拉洽呢?他沒跟你在一起嗎?」鑽石放下紀錄後隨意問著。


  原先在收拾那一小堆晶粒,戴著黑色手套的手停了下來,露琪爾轉頭望向笑意盈盈的鑽石,面無表情的臉看上去有些陰鬱。那樣的表情讓鑽石有些驚訝,於是謹慎而低聲地開口:「露琪爾,怎麼了嗎?」


  「第三十萬三千零二百三十一次的手術仍然失敗了。」露琪爾說,臉上無悲無喜,「帕帕拉洽每次醒來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符合他身體的素材也越難越不好找,我想下次他能醒來說不定又是幾萬次手術之後了吧。」


  等等。


  鑽石有些恍惚,一時間竟聽不懂露琪爾在說些什麼。


  手術?為什麼帕帕拉洽需要手術?


  「老師剛睡著,議長正在叫他,叫醒了就會過來。」醫務室門口,有著薄荷色髮絲的人走了進來,雙手合金的色澤亮得刺眼,纖細而修長的腳看起來白皙,鑽石卻對底下有著的條紋色彩非常熟悉,俐落的短髮在日光的照射下散發著亮綠的色澤。


  「法斯……?」鑽石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為什麼你又……」


  法斯法菲萊特看了鑽石一眼,稍微皺起了眉頭,「小鑽,你碎片沒少吧?你該不會忘了我是誰?」


  「你是法斯法菲萊特……但你的手……這三年你怎麼了?」


  「小鑽,你果然是失憶了吧?」法斯說著,表情有些困惑,更多的卻是冷漠,「在三年前,在你睡著前我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你忘了嗎?」


  怎麼可能忘呢。


  鑽石還記得在那個漫長的冬眠醒來時,見到的就是完全變了個模樣的法斯。


  並不是因為他的外貌有了太多改變,而是他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變得更像是原先只存活在冬日的那個寶石。


  安特庫琪賽特。


  「那,安特庫呢?」鑽石問。


  「大部分都在月亮上。」法斯回答,表情冰冷,「你連這個都忘了?」


  「不,我沒忘,只是……」鑽石喃喃說著,卻感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有幾道慌亂的聲音正在叫著他,但很快就都被隔絕在黑色的海面之外。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不,仍然有細碎的聲音響著。


  鑽石側耳傾聽,發現那些聲音似乎正在說著什麼。


  『如果波爾茨回來就好了。』


  『如果消失的是我就好了。』


  『對不起。』


  『我想對波爾茨說……』



  鑽石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黑暗。


  他凝視黑暗許久,從無光的視野中漸漸辨認出熟悉的輪廓。依舊是醫務室,只是水母不知道什麼時候不發光了,或許是睡著了。


  他坐起身,發現窗邊靠著一道影子。


  「你醒了。」


  擁有一頭近乎拖地的黑色長髮的寶石睜開原本閉著的雙眼,表情冷淡而生硬地走進鑽石的床邊。


  「你是怎麼回事?」他問。


  「波爾茨?」鑽石眨了眨眼睛,輕聲地開口:「我正在做夢嗎……」


  「你醒著。」波爾茨毫不留情地打斷鑽石的囈語,「告訴我你為什麼突然就一睡不醒。」


  「我不知道……」鑽石回答,卻被強硬地握上自己肩膀的手搖散了本就不甚清晰的思考,波爾茨眼睛像是燃著怒火,大聲吼著:「你是不是又瞞著我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他說,感覺波爾茨燃燒的怒火突然就把他分成了兩個。一個是原先那個膽怯又弱小,需要波爾茨保護的鑽石;一個則是他從『他人』口中聽說的鑽石,保護著所有寶石,比誰都還要強悍而冷漠的鑽石。


  而此刻那個冷漠的他開口:「我只是想離開你,逃得遠遠的,逃到沒有你的地方。」


  其實,這一定也是波爾茨的願望吧。鑽石想。


  如果沒有他扯後腿,波爾茨可以和任何人成為夥伴,能夠變得更強大而美麗。


  不像他。


  明明是鑽石卻如此軟弱。


  聽到他的話,波爾茨表情先是看起來有些驚訝,接著他抿了抿嘴唇,放開了鑽石的肩膀,轉身離開醫務室。


  就這樣了吧。鑽石想著。從來都是他太過高看自己。


  他根本就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重要。


  說出這種話,波爾茨是不會原諒他的。


  他終於要被拋下了。



  在踏出醫務室前的最後一步,波爾茨突然停了下來。


  「我做了一個夢。」他開口,沒有回頭,背影有些僵硬,「夢裡,我跟你都……跟現在相反。」


  鑽石沒有回話,而波爾茨的敘述漸漸變得流暢。


  「不只我們,還有很多其他人。但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你是強大的那一個,而我被你保護著。」


  「所有人都仰仗你、信賴你、看著你一次一次打倒月人。」


  「而我只能待在地面。」


  「我不喜歡那樣。」


  波爾茨轉過身來,雖然一片漆黑,但鑽石仍舊清楚的看見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耀眼而美麗的眼睛。


  「那就是你的感受嗎?」在鑽石的印象中,波爾茨第一次如此溫和,幾乎可以說是悲傷地開口問:「被當成弱小而無用的存在,像是被保護是天經地義,連自己的存在價值都只能否定。」


  「……後來呢?」


  「我沒辦法繼續忍下去,所以故意讓月人把我抓走。」波爾茨說,黑色的長髮在無光的黑夜裡像是巨大的影子,邊緣卻隱隱泛著光,「於是我就醒來了。夢就這麼結束了。」


  鑽石沉默了好一陣子。


  水母似乎終於被他們的聲音吵醒,一個接著一個在鑽石的背後亮了起來,淡淡的澄色光芒把波爾茨臉上的矛盾以及鑽石的輪廓照得一清二楚。


  「後來,你不在了,所以我就和別人組隊。」鑽石說,閃著七色光芒的短髮反射著水母的光輝,在柔軟的睡袍上留下一道環狀的光芒,「帕帕拉洽、安特庫,和原本的法斯都跟我說了很多,我第一次知道我也是能做到的。」


  波爾茨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訝異,卻又像是了然於心。


  「那樣比較好嗎?」波爾茨問,逆著光讓他看不見鑽石的表情,只看見鑽石輕輕搖了搖頭,於是他頓了下,繼續追問:「後來呢?」


  「後來……」鑽石輕輕歪過頭,「我想起你。」


  「我想和你道歉。」


  「對不起,我一直這麼狡猾。」


  「把所有事情都丟給你,卻又責怪於你。」


  「明明是我同意你去和法斯組隊,又覺得我被你拋下。」


  「對不起。」


  「其實我一直,很需要你,波爾茨。」


  鑽石說。



  幾天後,鑽石終於成功從露琪爾的檢查中脫身,離開了醫務室,重新加入日常的巡邏當中。


  波爾茨婉拒了和其他寶石輪流組隊的要求,取而代之的是多了一段練習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所有寶石都可以互相或是找波爾茨練習,磨練戰鬥技巧。


  而鑽石重新和波爾茨組隊,兩人依舊穿梭在白之丘或是南之濱當中,揮舞劍打退進犯的月人。


  唯一不同的是,鑽石不再站在波爾茨身後,而是站在他的身旁。



  「你花了三年才想通嗎?」波爾茨問。


  「太慢了,對吧?」鑽石微笑。


  「太慢了。」


  在漫長的時光過去後,他們終於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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