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克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但在半夜醒來時，他聽到了音樂聲。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那是最美的夢境裡也沒有出現過的畫面，夢裡有他、有相撲、有柯爾、還有康納，他們圍著桌子在火爐旁邊吃飯，桌上有耶誕節烤雞、馬鈴薯沙拉，還有水煮花椰菜，康納阻止他繼續夾雞肉，說吃太多肉食不好消化，柯爾則是笑著看他們。電視機裡的節目高唱著耶誕歌，窗外是白色的雪季，耶誕禮物小山般堆在樹下，每個人都有一個。但一陣寒風讓他從恍惚中醒來。火堆已經熄滅，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周遭一個人都沒有。
他扶著腰爬了起來，搓了搓冰冷的手。
「什麼聲音？」他問著相撲。睡袋上仍有餘溫，但原本窩在他身邊睡去的相撲卻早已失去蹤影。
「相撲？相撲！」眼見相撲不見蹤影，漢克連忙拖著仍滿是醉意的身體拿起槍搖搖晃晃扶著牆壁下樓。雖然白天他已經盡可能將遇見的喪屍都殺了，但園內難免仍是會有漏網之魚，相撲已經老了，不再有那麼敏銳的動作與反應，遇上喪屍不一定能逃掉。
視線前方的盡頭有著燈光與音樂，歡快的聲響在無人的樂園裡聽起來異常詭異，漢克想了想後決定沿著燈光走去，暗自祈禱相撲只是被燈光吸引，會在那裡等他。
走到近處，漢克才發現動起來的是旋轉木馬。
木馬前有個人影背對他站在那裡。
漢克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康納？」他的嗓音顫抖，音調幾乎破碎，但還是被聽見了。
那人回過頭看著他。
「漢克。」康納出聲肯定了漢克的疑問，他腳邊的相撲跟著搖了搖尾巴。
他背後的旋轉木馬旋轉著，圓形的燈泡沿著八角形的屋頂閃耀著暖黃的光，點綴了每一個角落，光線匯聚到中央的鏡子內，反射出一片金黃，有如初升的日光。鐵桿上的木馬高高低低起伏，全都繞著圓圈奔跑，歡快得像是過往那些斑駁都消失了，每一匹都嶄新無比。他臉上有著笑意，笑著對漢克張開了雙手。
漢克先是一步步慢慢向前，接著加快腳步，跌跌撞撞地像是每一步都踩在雲裡，最後在向前跌倒前，被康納牢牢接住，接著兩人被相撲一同撲倒，倒臥在地。
一片漆黑的夜空中，有暖黃色的雪落下來了。
潔白的新雪包裹上了柔軟的鵝黃，褪去了灰，有如棉絮般緩緩灑落，落在帶有體溫的肌膚上，很快化成沿著臉頰流下的水滴，點點滴滴落在衣服上。
「你回來了。」漢克低聲道，聲音帶著顫抖。
「我回來了。」康納回答。
一直躺在地上也不像樣，漢克咳了兩聲，故作沒事地爬起身，抹了抹臉上沾上的雪，並將被他壓在地上的康納拉起，兩人在旋轉木馬旁的鐵椅上坐下。
眼見康納已經行動自如，漢克忍不住問：「這段日子你去了哪裡？你的腿已經沒事了？」
「我去了耶利哥城，就是朱爾斯城的那些人口中的耶路撒冷。」
「你怎麼找到那裡的？」
「是耶利哥城裡的仿生人找到我的。他們在這幾年間一直都派出仿生人在清理耶利哥城周邊的喪屍，也在盡力擴大維護周邊城市的電力網與油槽設備。他們在丹佛發現了我，把我帶回了耶利哥城，也是他們幫我找到了新的腿部零件。我的腿已經沒事了。」為了證明自己沒事，康納還彎了彎腿。
「難怪這一路上喪屍都不怎麼多。」漢克道：「你沒事就好。」
「我還在裡面遇到了我的後繼機，還有製造出仿生人的伊利亞·卡姆斯基。」
「那個天才卡姆斯基？仿生人之父？」
「對，不過他說我跟RK900，也就是我的後繼機，我們這兩個型號並不是他製造的。所以他應該不算是我們的父親。」
「這樣啊。」
「而且他也已經把自己改造成機器人了，我不確定他能不能繼續設計出新的仿生人，或許可以，或許不能。」康納想了想後補充，「其實我不太明白他的想法，我認為維持住自己原本的樣貌還是比較合理的選擇。」
漢克微微皺眉：「我或許可以懂。」
「為什麼？」康納問。
「或許有些事情，用原本的身體是做不到的，只有更換一個身體才能明白、了解吧。」漢克低聲道，「人類的身體終究有極限，就像是人類的有些想法仿生人無法了解，仿生人的邏輯也有人類無法理解的部分吧。」
康納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仿生人與生物，更甚至該說是人類最大的不同，或許就在於組成的分子差異。人類是由中子代表的零、質子代表的一、以及電子代表的負一形成的最小分子所組成，而仿生人的最小運算元則只有一與零。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不同，實際上則天差地遠。與其說是模擬人類，仿生人的情緒更像是一種全新的詮釋方式，或許負面影響不會出現得那麼快，彷彿也只會僵硬死板地執行指令，但實際上，康納心知肚明，運轉加速時就是快樂；運轉緩慢時就是悲傷；他也會困惑、會迷茫、會不知道方向、會失去選項。這些地方，仿生人與人類沒什麼不同。
而伊利亞的選擇又是為了什麼呢？
又是為了誰這麼選擇呢？
康納想著，心中出現了那個和他幾乎一模一樣，擁有同樣的外型、同樣母親的RK900。他們或許曾經經歷過一些什麼，所以RK900選擇遺忘，而伊利亞選擇成為機器人。
「那是個好地方嗎？耶利哥城。」
「是的。」
漢克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你……為什麼不留在那裡呢？」
「確實，我曾經以為那會是我的家。但那裡沒有你。」康納輕聲道，摸了摸把頭靠在他腿上的相撲：「漢克，你跟相撲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康納……」
「我無法待在沒有你的地方，即使那裡或許適合我，但沒有你的地方終究不屬於我。」
漢克有些哽咽，「值得嗎？」
「當然。」康納笑著說：「為了你，當然值得。」
「對了，那你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漢克想了想覺得不太對勁，於是問著：「從丹佛以後的路程相當順利，除了加了幾次油跟停下來補充一些物資外，我幾乎每天都能開幾十公里，如果你只是步行是不可能跟上的吧？」
「我違反了一點道路交通安全條例，也違反了幾條仿生人應當遵照的守則，或許還該繳幾筆罰金。」康納甩著手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串鑰匙，「是一台2038 Kawasaki Z H2 800 ABS，漢克。」
漢克大笑出聲。
「老天啊康納，我真想看看你騎著重型機車的樣子。」
「這是違法的，漢克。」康納回答，故作嚴肅地眨了眨右眼，「但如果沒人看到或許就沒問題了。」
「我們一定能找到一個沒人的地方。」漢克篤定回答。
康納笑著點頭答應，繼續道：「走了幾天後，我找到這輛車。當時我就想，如果不騎上這輛車，我一定會趕不上，因此我就把車騎走了，最後我也猜對了，你們在這裡，而我找到了你們。」
漢克對此倒是有點好奇：「我知道你看過我的地圖，但安那翰市這麼大，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說到加利福尼亞州的安那翰市，孩子們最想去的地方當然就是夢想樂園了。我問了一些十歲左右的孩子，他們都給了我一樣的答案，即使這裡已經關園數年，夢想之地仍然永遠在孩子心中。」康納輕聲回答，「漢克，我知道你的旅程是為了柯爾開始的，所以我知道，這裡是你的終點，因此我要阻止你。」
「阻止我什麼？」
「阻止你喪命。漢克，我知道這趟旅行對你來說是一場送葬之旅，是你人生中最後的意義，但我仍然想試圖說服你：請你活下去。活下去會繼續發生好事的，請你繼續活下去吧。」
「但，你怎麼知道會有好事？」
「因為我遇見了你，漢克。我知道我是為了你而存在的，這就是我生命當中最快樂的事情。」康納輕聲問：「我愛你，漢克，雖然我不懂人類之間的愛，但我知道，我會以仿生人愛著人類的方式愛著你。你願意把你剩下的時光給我嗎？」。
漢克無法拒絕這樣的言語。
他用顫抖的聲音試圖拒絕：「你知道我會比你先死很多的，對吧？」
「我知道。」康納靠近漢克，輕撫著他的臉頰，感受他臉上每一道風霜的痕跡，悄聲說道：「但我也不會讓你等太久。」
漢克搖著頭，「即使從2038年開始算，你也還有一百多年的時間可以活，你還有很長久的時間。你會活得比我久很多很多，久到會覺得自己現在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不會有那種事的。」康納瞇起眼睛，輕聲開口：「我的核心有問題。」
「什麼？」
「我不像一般仿生人能活那麼久，漢克。或許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會進行關機，永遠地關機。」
漢克不可置信地問：「什麼？怎麼會？為什麼？」
「為了自由，漢克。我擁有自由。」康納笑了笑，「我懂得如何自由地愛一個人，為此，其他都不再重要。」
「但你說的，耶利哥城那些仿生人，難道他們不能修好你嗎？」
「他們可以，但我不願意，漢克，我不願意那麼做。那會犧牲掉那些回憶，我寧可懷抱著我們之間的回憶，即使只活過短短的生命，對我來說也足夠了。」
「康納……」
「如果可以和你一起永遠活下去，那很好。但現在這樣也很好，我們能一起看此刻的夕陽。」康納道。
漢克久久望著康納，在下著雪的夜晚，旋轉木馬暖黃的燈光裡，在歡快的歌聲中，在相撲的陪伴下，第一次親吻了他。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他們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足夠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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