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完整個園區後,在天黑以前,漢克帶著相撲往樂園裡最醒目的城堡方向前進,他們走過已經乾涸的小小護城河,穿過已經破損的城堡大門,沿著蜿蜒的階梯一路向上,直到抵達最高的塔頂。
畫著彩繪玻璃的窗戶被推開。
相當難得的,或許是由於鄰近海邊,美國西部的天空少了以往的灰濛,多了一絲澄澈,能見到即將落下的夕陽暈紅天際,淺紅的暖光照耀整個園區。
他站在那裡,相撲窩在他的腿邊,久久望著那樣的景色,直到黑夜無星。
這是柯爾和他的人生錯過的一幕。
是他再怎麼懺悔都無法重來的時間。
離開底特律時,季節還是夏末,現在卻已是即將落雪的深冬。幸運的是,或許是由於太過乾燥,雪遲遲沒有落下,除了幾個月前那場持續了好幾天的大雨外,連雨都不再落下。但這或許也是好事,因為氣候一年比一年更加冷了,幸好大部分的加油站都還能運轉,燃油不虞匱乏。漢克也想過若是無人繼續製造油,總有一天僅存的油會被全部用完,但目前在他的旅程當中,加油站運轉的狀況還算順利,似乎還不用太擔心。
但前幾年裡,他記得冬天裡的雪是灰色的,陰沉灰暗的,像是整個世界都在凋零的灰,近年的雪則似乎白了一些。
所以或許一切正在好轉嗎?
夜越來越深,於是漢克收集了乾木頭與石塊,在緊鄰陽台的房間內搭建並燃起火堆,煮出了一頓以他現有材料當中所能組合出最豐富的料理,一共煮了四道,雖然不外乎加工食品或是泡麵,但以目前狀況來說也已經足夠豐富,他將四樣料理都擺好,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
他將杯子用珍貴的清水洗淨,接著將兩個杯子各斟上半杯酒。
「敬你的十八歲生日。」他道,持杯輕輕敲了另外一個。柯爾的照片被他拿了出來,斜倚在酒杯上,那是他記憶所及他幫柯爾拍的最後一張照,畫面裡,六歲的柯爾笑得像是個天使,風和日麗的陽光在他背後形成一個完美的光暈。那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一天,他帶著柯爾跟相撲到了附近的公園,那甚至是個幾乎什麼都沒有的小公園,連遊樂器材都是破舊的,一踩上去就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柯爾卻在草地上跑著,笑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玻璃杯清脆敲響,漢克將酒一飲而盡。
接著一杯再一杯。
一杯又一杯。
柯爾死去那年是十二歲,大災變前期在學校感染了CoV-5病毒,但當時醫療體系已經完全崩壞,醫護人員大半已經染疫,防護衣、口罩、病床、呼吸器、氧氣瓶、藥物,一切的一切都不夠用,漢克連想把柯爾送醫都做不到。最後漢克只能握著柯爾的手,看著他一口一口奮力呼吸,看著他用完他們想盡辦法買來,僅存的最後一隻氧氣瓶,看著他脹紅著臉喘不過氣,最後失去生命。現在回想起來,唯一可以被慶幸的是當時還不是末日,他不需要親手開槍再殺死一次自己的兒子。
依照柯爾的願望,他將柯爾火化,裝進一個甚至沒有一個籃球大的罐子裡,在離開底特律前將他埋在了安德森家族一直以來祭拜的墓地,和他的爺爺奶奶在一起。
跟這個世界比起來,漢克更恨自己。如果他能做得更好,盡到更多身為父親的責任,說不定柯爾還有機會活著。
他的兒子說不定還能活著。
想到這裡,漢克以為自己會感覺痛苦、絕望、悲憤、怨恨、瘋狂,就像是柯爾死後的那幾年,他無時無刻不被悲傷環繞,痛苦無所不在,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有好幾次,他的槍已經抵在上顎,他可以聞到火藥從槍管裡飄出來的味道灼燒著他的口腔,可以想像子彈穿進他腦中的每一瞬間,而唯一讓他沒有開槍的理由,就是相撲還活著。這是柯爾留給他的,為了柯爾的願望,他們兩個都得好好活下去。
但此刻,在一切都達成後,他以為自己將會失去生存的動力,像是失去船舵的船沒了方向,他對柯爾的承諾將再一次地被違背,他也已經有自己將會在這裡結束一切,包含生命的心理準備,他胸口的槍也早已經為此上膛。
但奇怪的是,此刻的漢克卻有種奇異的解脫感。就像是終於從深海中上浮,在頭從海平面上冒出的那一刻,他像是從未呼吸過那樣,在壓抑窒息到極致後,第一次深深呼吸,感受到空氣的滋味。
流過他血管裡每一吋的已經不再是悲傷。胸口中原本一直鬱積著的痛苦,已經奇蹟似地減弱,那樣的痛苦仍是存在,每每回想起就會再次彰顯,卻不再鋪天蓋地、痛苦得彷彿令人寸步難行。他為此感覺到罪惡感,卻連罪惡感都是輕淺的,像是終於明白柯爾的死不是他的錯,許多人的死都不是他的錯。
柯爾的死是一件不幸的事。
直到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酒意,火光在旋轉,他腦內的所有記憶也在旋轉。
剛出生哇哇大哭的柯爾、第一次學會走路的柯爾、和相撲在地毯上打滾的柯爾、在爐火前拆開禮物的柯爾、背上書包自己去上學的柯爾、在他酒後照顧他避免他嘔吐的柯爾。
同時升起的還有另一個人的記憶。第一次從箱子裡被拿出,滾落地面的康納、在黃昏的天色裡拖著受傷的腿向他自我介紹的康納、在後座望著窗外景色、額際的棕髮隨風搖動的康納、笑著眨眨左眼,掏出真空包裝食物的康納、在陽光下替他修剪頭髮與鬍渣的康納、恢復成雪白素體模樣的康納。
最後兩張臉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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