鋒迴路轉的白朗x五星饗魘的大廚
貝諾瓦·白朗放下刀叉,用潔白的餐巾擦了擦嘴、擦了擦胸口、又擦了擦手,最後才把大腿上的食物殘渣拍掉。起司粉、胡椒粒、肉末,跟小片的生菜葉被一同拍到纖塵不染的雪白大理石地板上,成了一片明目張膽的混亂。
朱利安·史洛威克從來都不能理解白朗。不能理解他的古怪口音、不能理解他災難般的穿搭品味、不能理解他異於常人的迅捷思路,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只是正常普通的吃一頓飯,他也可以把食物弄得全身都是。但朱利安什麼都不問,只是盡可能把食物做得更方便食用,或遞出更多湯匙。
他以手指輕點自己的脖頸示意,白朗立刻低頭拉起自己的襯衫領口,那處被牛排肉汁噴濺得星星點點,隨著白朗手忙腳亂的擦拭,暈開成一抹紅色的唇印。
算算時間剛好,朱利安優雅站起身,把主餐的盤子撤下,端上恰好退冰十五分鐘的甜點與搭配的甜酒。今天的甜點是拿破崙蛋糕。庸俗且平凡,還用了悲劇而愚蠢的歷史人物做命名,太過常見,並不是他喜歡的餐後微甜點綴,但相比高級的分子料理,白朗吃了太多辣醬的遲鈍舌頭,反而更能感受這種貧民口味的美好。
況且,切開拿破崙蛋糕時的碎骨聲響,他並不排斥。
「哈,我的最愛之一。」看到上桌的蛋糕,白朗揚手歡迎,接著就是一頓開懷大嚼,把桌面弄得一塌糊塗,又用桌巾擦了嘴角;朱利安則是一湯匙一湯匙精準的將蛋糕切片送入口中,最後連盤子上的奶油都用湯匙刮得乾乾淨淨。
等被拿來輕壓嘴邊的餐巾被朱利安放下後,等待多時的白朗立刻開口:「如何?這次喜歡了嗎?」
「我的製作手法當然無可挑剔,連鎖蛋糕店怎可相比。」朱利安帶著些微的不耐煩與厭世道:「但,口味仍然庸俗至極。」
「那些高來高去,弄不清楚原貌跟原味的食物我可吃不習慣。」白朗試圖把剛剛被自己弄皺的領口拉整齊,卻沒什麼成效,「這種大家都知道好吃的東西才好,簡單易懂,像甜甜圈一樣,糖粉越多越好吃。」
朱利安看著白朗有些緊繃的襯衫,不贊同的搖頭:「你應該更努力控制精緻澱粉,與糖的攝取,那些只會毀損你的心智跟身材。」
白朗有些心虛的地摸了摸吃飽後微凸的肚子,「但我認為我已經算是維持得不錯。」
「和什麼比?沙發馬鈴薯?」朱利安總是擅於用適當的節奏說出傷人的話,「作為一個偵探,難道不需要動作敏捷?」
「安樂椅偵探就不需要。我敏捷的是心智,不是軀體。」
「聽起來像是詭辯。你不需要追逐犯人?不需要躲避槍口?」
白朗選擇躲避話題,「說不過你。簡單快樂的吃掉大家都覺得好吃的食物不好嗎?一定要把食物折磨到看不出原型?」
「簡單不符合普世價值。」
「普世價值那種東西應該被丟進垃圾桶裡。」
「實際上被丟進去的是過多份量的廉價食物。」
「美味不分價錢。」
「但米其林星等有。」
白朗不高興的時候下嘴唇總是會有些突出,他擺了擺手,「重點不是那張紙,而是實際上做了什麼。」
「報紙也是紙。」朱利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坐姿端正地回答:「沒有報紙,或是任何令人厭惡的高科技傳播廉價資訊用的電子產品,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麼。」
「以前都是靠口耳相傳。」
「或是華生醫生的努力。」
「喔老天啊,這個虛擬人物還要困住我多久!」白朗大聲抱怨,「我每次出現,就會有人問我的大衣、獵鹿帽、煙斗,還有華生在哪。好像一定要穿上那些滑稽的戲服,再帶個助手才真的是個偵探。每次有新的電影、影集、卡通,或是有的沒有的漫畫遊戲新出,我就得再應付一次那些無聊的敲門聲,沒有有趣的案件,只有無盡惱人的國高中生,找上門來訪談跟閱讀心得報告!我已經把電話線拔了,這些人簡直是在逼我搬家!」
「很合理。你看上去不像偵探。」
「有人規定一定要有英國口音才能當偵探?」
「即使都是速食,炸魚薯條在大眾眼裡也比漢堡炸雞高級。」
「這根本沒道理。」白朗抱怨,「漢堡好吃多了。」
朱利安眼神飄向牆上的老照片,裡頭是年輕的他拿著獎盃,那時他臉上還有笑容。「我同意。」
「真難得你同意我的說法。」
「我同意有道理的那些。不包含心血來潮的任何奇妙舉動。」
「像是這個?」白朗走過去給朱利安一個濕漉漉又黏膩膩的吻。
等白朗盡興後,朱利安面無表情的拿起餐巾把口水擦掉。
「你是在嫌棄我?」
「我認為吻跟食物都是淺嚐即止最美味。」
「那就不夠深了。」
朱利安並不想理會白朗各種花樣的黃腔,只是替自己續了杯搭配甜點的白酒。
「而且法式深吻才能用上我靈活的舌頭。」白朗繼續說。
「你是說味覺不靈敏的舌頭?」
「吃得出你的廚藝非常美味還不夠嗎?」
「我以為你只是來者不拒。」
「對食物可能是,對人可絕對不是。」白朗即使認真嚴肅的開口,帶著笑意的臉仍讓他的話像是個玩笑,「對你自己有點信心。」
朱利安不置可否。
「不相信?不然你問我看看。」
「問什麼?」
「問我為什麼喜歡你,問我喜歡你哪裡,或是問我最喜歡今天晚餐的哪個部分。」
「我很高興看到你把食物吃得一乾二淨,一如既往。」
「那不是個問題。」
朱利安微微聳肩,「那你來舉例。」
「比方說,為什麼?」白朗問。
「什麼為什麼?」
「哪天?」
「什麼哪天?」
「總共幾個人?」
「什麼……」
「十個客人是怎麼選定的?不是我要說的,其他人也就算了,你選上的那位崇拜者品味真是差勁;最後決定是幾個員工?包含之前被你騷擾那名副廚嗎?她是自願的嗎?還是你其實還是懷恨在心?我是認為你已經對她沒意思了,但我姑且還是當作有這個可能性;已經決定幾道菜了?有你母親拿手的菜色對吧?我知道你會加進去的。」
白朗連珠炮似說出了一大段話,幾乎沒有換氣,隨著他每一句話說出,朱利安臉色就更沉一分,「最重要的是,這一切準備多久了?是從認識我之前,還是之後?」
話語後的沉默像是刀鋒,把屋內原本溫馨而略帶親暱的氣氛割裂。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朱利安問。
「我不能理解的是,難道你真的以為我不會發現?」白朗雙手交疊靠在桌上撐著下巴:「朱利安,你太小看我了。就算不敢說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偵探。」
「我沒那麼想。」
朱利安知道白朗一向太過敏銳,像是只要多上一道甜點,他就知道那是個邀請,只是沒想過會這麼快。
「那你想知道的是推理過程?這很簡單:看著我用桌巾擦嘴也沒有阻止、容忍我把你家的地板弄髒、製作你不喜歡的甜點、讓我選擇晚餐的甜點、接受一個突如其來而不是精心規劃的邀約。光是你的態度變化就有這些,何況房間牆上貼的食譜跟桌上的訂單已經三個禮拜沒有更新,你是怕我從那些裡面發現什麼對嗎?但你的隱瞞更讓我警覺。你以為你的容忍一如既往,但對我來說完全不同,你甚至違背了你的規則,像是想要彌補。」白朗的情緒隨著字詞不斷向上堆積,在即將引爆的瞬間歎了口氣,低沉下去,「朱利安,我甚至有些不確定,是不是從一開始我認識你,對你提出晚餐邀約時,你就已經有了盤算,才會答應我的邀請?」
他們的相遇,嚴格說起來也不太算愉快,一樁發生在餐廳裡的毒殺案件,朱利安就是主廚,也是最有殺人可能的嫌疑犯,但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在自己的餐廳裡被銬上手銬帶走,也不願意放下身段解釋為什麼餐廳裡會有大量毒魚(其實是河豚),正在與警察僵持時,剛好在餐廳裡用餐的白朗出來解圍,三兩下就找出了真正的犯人其實是假扮成服務生的的客人。
藉此契機,白朗結識了朱利安,在餐後親自替他端上甜點,白朗也順勢邀請他一同晚餐,朱利安思索片刻後便同意赴約。接著兩人越走越近,直到沒有距離。
他們截然不同,個性、舉止、在意、習慣,都需要互相包容彼此的怪癖,但白朗以為這是一種互補。
但或許,對朱利安來說,這不是磨合,只是短暫而有盡頭的退讓。
白朗的提問,朱利安仍然保持沉默。
窗外陽光灑落地面,把白朗腳邊的一團混亂照得格外清楚。他像是這間房子一坨格格不入的污漬,應該被掃地出門,卻厚臉皮的黏在地上。朱利安住的地方總是一塵不染,不管哪一個都是,現在這間公寓是白朗最常來的地方,卻不是朱利安最常住的地方。嚴格說起來,這裡更像是一個寄居處,自從霍桑開始營業後,朱利安一年有十個月都住在島上,像是一方領土當中小小而專制的國王。
他的領土裡並沒有白朗。
「哼,所以我只是你最後一段時光裡想看看的不同風景?」白朗翹起二郎腿。
「以最後的風景來說,你倒是還算明媚。」朱利安回答。
白朗有些挫敗地喃喃低語著各種語言的粗話。
「有必要嗎?」他問。
「有。」
「這麼做能得到什麼?」
「不再憤怒。」
白朗沉默下來。他知道朱利安的憤怒,一直以來,從未消失。那是對自己的、對他人的、對世界的,長年累月的累積,不是一時一刻一人可以彌平。
只是他以為還有時間。
「那我呢?」
朱利安面無表情說:「你會過得很好。」
「我不否認。」白朗說,「但我會阻止你。」
「你可以試試。」朱利安回答。
×
「感謝你的赴約,艾倫小姐。」
「你可以叫我瑪歌。」瑪歌微笑點頭,坐上被拉開的椅子。替他拉開椅子的男子將椅子往前靠攏,接著回到座位上,在她對面坐下。
「所以,找我有什麼事嗎?」瑪歌問。
「瑪歌。」白朗微笑,「我有件事需要妳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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