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鬢影,杯觥交錯,又是一場宴會。
維也納的宮殿裡,他們正在歡慶歌劇再次來到一個新的高峰,《後宮誘逃》的成功,極大程度的鼓舞了所有德語歌劇的創作者,讓原本被貴族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音樂有了被重新審視的機會。
這場宴會名義是為了慶功,慶祝那個流星般倏地出現在大家眼中的音樂天才為大家帶來宛若天籟的旋律,身著華服的賓客們在懷裡摟著嬌笑的女伴,高聲談笑或是小聲調情,狀似在享受宴會帶來的歡愉,實則有不少人想藉此機會,趁著有新血注入死水之際,替自己精心卻懷才不遇的創作找到一個買主。其餘人則是輪番上前,對著那個驕傲又浮誇,卻耀眼地令人難以直視,暗地裡他們根本看不起的人獻上口不對心的道賀,眼裡卻仍然淺淺藏著自視甚高的譏諷。
薩列里對錦上添花的舉止並沒有興趣,他的驕傲也不容許他趨炎附勢,在誰也不知道上位者對於新人的興趣會持續多久的風向所趨,在這種社交場合他難得被忽略過去。懶得與他人陪笑敷衍,薩列里索性獨自待在簾幕遮住的牆後飲酒,即使有那麼個別幾個人注意到,想趁機接近,也全都被他三言兩語打發過去。
他本以為今天能夠安靜待到宴會結束離開,眼角餘光卻突然注意到有個影子鬼鬼祟祟地從他面前的簾幕倒著鑽進,薩列里微微皺眉,雖然身形不同,但這種舉止讓他想起那個曾不止一次在鋼琴下、舞台上與女人廝混的音樂神才,讓他湧上滿心不快。他轉身,正想快步離開,對方卻突然回頭。薩列里認出了那個人,而對方隨即喊出了他的名字。
「薩列里先生!」
是的,當然了,會有這種舉動的還有誰呢。
「陛下。」薩列里恭敬彎下腰身,以適當的禮節表達出了自己的尊敬,而對方——也就是約瑟夫二世——同樣自然而然地擺了擺手。
「不用這麼客氣,我們都已經這麼熟了!」
「禮不可失,陛下。」薩列里口氣溫和,卻相當堅持。
「好吧好吧,都聽你的。」約瑟夫二世隨口說著,仍舊擺著躲避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探頭向外看著,而薩列里只是沉默而恭敬站在一旁,沒有開口。
「……你都不想問我到底在躲什麼東西嗎?」
等了很久,約瑟夫二世終於忍不住問。
「好的。您在躲什麼呢?」薩列里配合地問。
約瑟夫二世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氣餒,「你真沒意思。」他說,極其浮誇的嘆了口氣,「但也沒辦法,誰叫我就是喜歡你。」
「承蒙厚愛。」薩列里面不改色答道。
這樣的話他從約瑟夫二世口中已經聽過太多次,起先還會覺得驚懼,擁有權勢的貴族習性他從來都一清二楚,而這種近乎是明示的口氣已經彰顯了醜惡噁心的想法,地位讓言語幾乎是個無法拒絕的命令,但約瑟夫二世卻不同,他的喜愛就像是閃電,荒謬又突如其來——比方說靈機一動就把狩獵場開放給一般民眾進出,美其名與眾人一同享受自然之美——也轉瞬即逝。用不了多少時間,約瑟夫二世很快遺忘此事,隔年狩獵場再次關閉。
薩列里曾因君王的喜愛而戰戰兢兢,但在熟知約瑟夫二世的習性,了解這句話並沒有任何潛藏在背後的含義後,就漸漸開始習慣常態性的語出驚人,連應對都變得習以為常。但還是有些事情出乎薩列里的預料,比方說,約瑟夫二世對他的興趣居然沒有因為時間而減少,他依舊是最受寵愛的宮廷樂師,即使新星如冉冉升起的朝陽,仍然無人能夠超越他的地位。
約瑟夫二世發覺薩列里絲毫沒有興趣,只好主動給出答案:「我在躲羅森伯格!」
「喔?為什麼?」薩列里倒是沒想到這個答案,羅森伯格伯爵應當是最被寵信的貴族,想不到也會有被躲避的一天。
「當然是因為莫札特!」君王理所當然地說,「羅森伯格一直要我禁止莫札特的歌劇上演!」
「《後宮誘逃》如此成功,沒有禁止的必要吧?」縱使不願意,但薩列里也必須承認,《後宮誘逃》非常成功,而且飽受眾人喜愛,現在禁止也只是徒勞無功的替狂歡的聲浪添枝加火,增添新的懸念,毫無意義。
「不不不,不是那部,是一部新劇。」
「新劇?」薩列里簡直難以置信。
《後宮誘逃》聲勢未消,眾人的狂歡尚未完結,他卻又能夠不費吹灰之力的拿出一部新劇?他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聆聽莫札特的作品,被逼迫感受到凡人與天才之間壓倒性難以跨越的天險,忌妒像是蝕骨的毒蛇從他的陰影裡爬出,竄上他的脊椎,嘶鳴著要他阻止這一切。
「是呀!他跟達.彭特打算將《費加洛婚禮》做成歌劇版,但羅森伯格覺得『這簡直太荒唐了』,堅持要我反對。」約瑟夫二世嘆了口氣,轉而將問題丟向薩列里,「你呢?我親愛的薩列里,你認為如何?」
「確實,那是一部相當具有爭議的作品,雖然這部喜劇相當美妙,但對於貴族們的挑釁也非常明顯……」薩列里遲疑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從哪個角度反對,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反對。
「我一向信賴你的決定,我的宮廷樂師。」約瑟夫二世回答。
蛇在他的腦後嘶嘶作響。
薩列里甚至覺得約瑟夫二世是知道的。
他知道莫札特的優秀與自己難以說出口的忌妒;知道自己整夜整夜的撕毀曲譜,就為了一筆一筆刻下天才隨意揮灑就能流洩紙上的音符;知道自己有多想消滅、扼殺、抹除神賜的音樂神童,卻仍然把選擇權交到了自己手中。
他知曉一切。
所以他不戳破,不讓自己有拒絕的機會,保持一個親暱卻有禮的態度,合理而無法疏離的距離。
他在等他的回答。
「我想,陛下,莫札特在選擇題材上……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黑暗、古怪、嘶啞——這甚至聽起來不像是自己的聲音。薩列里想。
「你說得有道理。」約瑟夫二世露出誇張的笑容,猶如以往一樣,像不明白薩列里那句話已經給了晨星般的神才一個踉蹌難行的未來,他輕快而愉快地回答:「既然已經決定,那我就去找羅森伯格啦!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薩列里搖了搖頭,他的喉嚨灼燙而難以開口,彷彿正在吞嚥來自地獄的岩漿。
這是他的苦果,他應得的罪惡。
這是他毀滅天才必要背負的刑責——他將在未來的每個黑夜裡狂喜而後悔,痛苦而難以自拔,他折損他的自尊以補全他的榮耀。
「非常遺憾,但我永遠支持你的決定。」約瑟夫二世湊了上來,少見的,難得的,給了薩列里一個頰邊的吻,「我親愛的薩列里,我心愛的宮廷樂師,願你的今夜美好!」
約瑟夫二世像是笨拙的蝴蝶左搖右晃的飛走了。
留下薩列里一個人,在卑微的黑夜裡,在苦痛的深淵裡。
在簾幕的暗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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