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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特律:變人|漢康】The five stages of grief




1




  陽光是耀眼的明黃色。

  漢克‧安德森睜開眼,一道猝不及防的陽光便打在他臉上,如同刺穿心臟的金色長矛,澄澈透明的光線燦亮卻過於閃耀,讓他反射性闔上眼,接著便感覺到眼眶傳來微微的刺痛與餘熱。他對此發出了不滿的咕噥,並不是抱怨的話語,更像是習慣或是低聲呼喚著誰,但似乎永遠第一時間出現在他耳邊的嗓音此時卻沒出現,他對此有些困惑,朦朧的睡意在思緒開始運轉後終於慢慢消去,漢克此刻才真正算是從夢中清醒。

  空氣中有股陌生的鹹味,跟他常去的公園味道挺像的,那公園的氣味總是融合了底特律河帶著鹹腥的水氣與都市的金屬生鏽味,偶爾還會混雜著垃圾桶裡的惡臭,他總是笑稱那是都市人冷漠的氣味,但這裡嗅起來又不盡相同,更濃厚卻更乾淨,其間夾著陽光與樹木的清香,他的皮膚被暖風吹拂,伸手觸摸則碰到了濕黏的奇妙觸感與細小的顆粒。漢克現在才發現自己的上身應該是全裸的,前胸微溫的感覺有些灼燙,後背貼著的觸感卻是布料粗糙的材質,他似乎是躺靠在椅子上,手下意識擺放的位置有著扶手,木頭溫潤的質感細膩卻有著磨損的痕跡。

  閉著眼的黑色視野裡影影幢幢的暗桃色光芒終於褪下了,像是暗色鱗片的蛇消失在視野深處,濕潤的水氣將眼球包覆,微溫的清涼安撫了疼痛後,漢克在漸漸適應刺進眼裡的亮度後,終於能睜開眼睛,坐起身看見眼前的景色。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海。

  過於飽滿的藍色闖入他的視野,被水平線切成均等的兩片,相同的色調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藍,藍天萬里無雲,海面波光萬頃,偶爾有白色的海鳥飛過,海浪打在潔白的沙灘上,規律響起如同溫柔低語般的沙沙聲響,他的背後是一片椰子樹林,不遠處則有幾棟七彩的小屋,有些斑駁,但看起來仍趣致又精巧,他頭上有著藍色的海灘傘,或許是因為日光偏轉而換了方向,並沒有起到遮陽的效果,只蓋到他穿著黑白花紋的海灘褲上,讓上身都暴露在陽光下。四周景色美到不像真實,但漢克卻只有一個疑問。




  他媽的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這?




  漢克極力回想,卻沒有太多頭緒。

  這半年太過規律的生活讓日子幾乎一成不變,唯一會變化的只有日曆上的時間,跟層出不窮的犯罪方式。雖然失業率在耶利哥被承認是一座城市,並且與人類簽下條約,釋出大量工作機會,穩定就業市場後立刻下降許多,但總有些人仍然討厭仿生人,就和蓋文堅持自己是恐同一樣,有些事情總是很難讓所有人都接受,而更有些人是徹頭徹尾的白痴。就是因為這樣,掛在他身上的仿生人擦屁股專用警探的職責始終不被收回,接到的案件也大同小異,頂多就是仿生人與人類時不時互換,輪流身為受害者與被害人身份罷了。

  怎麼想也想不出結果,漢克索性開始胡亂猜測。

  難道是他又不小心在吉姆酒吧喝掛了,被誰開車丟過來這的?又或是他喝昏腦袋,一時興起用自動駕駛一路酒駕來海邊,但他還知道要把自己脫成半裸,躺在椅子上先烤正面,等被太陽曬熟再烤後半面嗎?

  怎麼想漢克都覺得自己不可能醉成這樣,就算再醉,他做過最瘋狂的事也不過是把自己的眉毛全剃了,醉到拿自己的腦袋玩俄羅斯輪盤這種事情他絕對沒做過。(至於別人怎麼推測他倒是管不著,他身為一個警察,喝酒後擦擦槍不是挺普通的嘛。)

  漢克晃了晃腦子,裡頭並沒有遺忘酒醉之後的暈沉疼痛感,反而有股神清氣爽,像是好好睡過一覺之後整個人活過來一樣的感覺。認真回想起來,他上次喝醉似乎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久到他根本想不起來上次喝醉是什麼時候了。

  等等,認真想想,以前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出現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而那通常都是——




  「漢克?你醒了?」

  漢克從海灘椅上回頭,穿著跟他同款的海灘褲,手裡端著兩顆椰子,上頭還插著彩色的吸管與兩隻粉紅色小雨傘的褐髮仿生人RK800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用著一如往常的奇特嗓音開口,一臉清爽地回望他。

  當然,絕對是康納搞的鬼,他早就猜到了。




  自從仿生人與人類簽下合約後,被解放的仿生人有了選擇,不再是像家電一樣被對待的存在,雖然一開始模控生命還在試圖捍衛自己的權利,像是想靠著財產權與專利權持有製造仿生人零件的工廠等等,但是仍然抵不住時間與輿論把他們一點一滴改變,還有以利亞·卡姆斯基上任後各種在公開場合的推波助瀾,現在模控生命的店舖已經完全不是原本像是販售機器的模樣,而像是個面試的場所,仿生人與人類雙方會判斷彼此是不適合對方,才決定是否聘用與被聘用。

  而當初,漢克本來以為康納會去耶利哥協助馬庫斯處理善後,畢竟RK800的程式設計本來就是適用在與人類談判上(當然,漢克自己完全不這麼認為),對此還感到有些不習慣了幾天,少了個仿生混蛋跟在他背後指手畫腳讓他怪不自在,但沒多久後他卻看著康納一臉正義的跟在傑弗瑞局長背後進入底特律警局,職位上掛著仿生人顧問警探,傑弗瑞還給了康納領導分局所有仿生警察的權限,最後康納就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依舊跟在他身後出著任務,最後還找了機會硬是住進了他家。




  「康納,該死的,你給我解釋這一切!」漢克壞脾氣的開口,心裡不甘願地承認看到空無一人的沙灘之後升起的緊張感在看見面前的仿生人後立刻平靜下來。

  康納一臉無辜,右額的藍色圓環閃了閃,接著轉成了鮮黃的色澤。

  「很抱歉剛剛把你一個人留在沙灘上,漢克,但我感覺到你的血壓已經開始升高,有即將清醒的前兆,我想你醒了之後應該會感到口乾,所以先過去商店買了椰子汁。」

  「見鬼,誰問你這個了?」

  康納並沒有理會漢克的問話,又或是應該說他的程序判斷這些話並沒有回答的意義。他和漢克已經相處半年多,已經很習慣漢克的說話邏輯,因此已經不再如同剛出廠般制式化回應漢克每一個問題,而是能夠篩選出那些話語當中有哪些並不需要回覆。當然,判斷的方式也是經過數次嘗試,還被漢克糾正了好幾次才調整過來的。康納的圓環從黃色變回藍色,他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漢克你可能不喜歡椰子的味道,但椰子水電解質濃度與血液相似,能夠迅速補充流失的水分,鉀含量豐富,還含有L-精氨酸,能保護心臟血管……」

  「停,誰說我不喜歡椰子的味道的?」

  漢克意識到如果不快點阻止,康納為了說服他喝下椰子汁,將會搬出一大套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數據與理論,因此他立刻伸手搶過康納遞給他的椰子汁,用吸管喝了一大口。接著他就被滿口奇怪的甜味僵住臉,好不容易屏住氣吞下一口,他立刻故作自然地把椰子汁順手放到海灘椅旁的小桌上。

  「為了更快補充葡萄糖,我在裡面加了適當的添加物,我建議你不要只喝一口,而是全部喝完,漢克。」康納走到漢克的海灘椅旁邊,重新把椰子汁拿起來放到漢克手上。

  「又加?你這該死的廚藝真的從來沒有進步過,康納。」漢克抱怨,但最後還是在仿生人認真的目光當中一口一口慢慢把椰子汁都吞了下去。有時候他真懷疑康納是不是故意把食物做得這麼難吃,好讓他吃得更少,好控制他的血壓。回想起這半年的清淡飲食,漢克頓時感覺到自己的人生似乎少了許多樂趣。

  「這與廚藝無關。你之所以會覺得我做的食物難吃,是因為你的飲食習慣已經被過多的添加物破壞,吃習慣重油重鹹的化學物,才讓正常配比的食物吃起來寡淡無味。」康納認真解釋,但漢克只是一如往常擺了擺手根本不想理他,於是康納只好在漢克隔壁的另一張海攤椅端正坐下,喝起自己雖然是椰子模樣,但實際上裡頭裝著卻是釱,也就是俗稱為藍血的仿生人飲料。




  或許是因為海浪規律不斷反覆的12赫茲,與清澈的大氣充分傳導了1,000 W/m的日光,讓機體的皮膚層被曬得溫熱,也可能是由於空無一人沙灘讓需要分析的事物變得稀少,康納發現自己的處理器漸漸放慢運轉,如同平常晚上他學著漢克的模樣躺在床上時,讓處理器進入避免耗損的低速模式的感覺,康納猜測這或許就像人類口中的輕鬆感。

  他轉頭望向一旁享受著陽光的漢克,輕聲開口。




  「漢克,雖然我懂人類的審美是希望自己能擁有#B87333的肌膚色調,但我必須警告你,過量陽光會讓人類的皮膚有病變的風險,雖然現在只是早晨,還沒到陽光直射的時刻,但我還是建議你使用遮陽傘遮蔽自己的皮膚。」見到漢克只穿著泳褲,全身都曝曬在陽光之下,康納立刻開口勸導,「另外,你的年齡據我對人類的了解,已經到了通常不以外貌為吸引力主因的年紀,因此我建議你以保養為主。但如果你對深色肌膚有興趣,我也可以使用人類的化妝品為你調色,讓效果持續數小時。」

  「你這該死的機器就是不能讓我好好享受幾分鐘安靜的海灘對吧?」漢克沒好氣的回答。誰知道模控生命那套所謂的與人類和諧相處的程式設計到底是哪個天才做的,對拉近關係根本毫無幫助,但都過這麼多個月了,他老早就已經習慣面前這機器人氣死人不償命的說話方式。他伸手把遮陽傘拉近自己,讓上半身都被陰影包覆,這才懶洋洋地挑眉,「這樣總行了吧?」

  「謝謝你的配合,漢克。」

  「別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我為什麼會在這海灘上?」漢克比了比四周,「還有為什麼這沙灘上一個人都沒有?這裡是哪裡?」

  康納右額的藍色圓環又轉成了鮮黃的色澤。




  「這裡是位於紐澤西州懷爾德伍德的野木海灘,以前曾有過水上樂園,但已經廢棄多年了。」康納認真回答,「地址是3501……」

  「誰問你這個了?等等,紐澤西?」漢克驚訝地問:「我才睡了個覺就從密西根州到了紐澤西州?你做了什麼?」

  「車程大約十個小時,並不遠。而且我有獲得你的同意,漢克。」

  「我哪時同意你?還有是你開車把我載來的?為什麼?」

  「我們有過協議。在此次的調查任務結束後,為了你的身心健康著想,你將會去參與一場足以放鬆身心的旅行。如果你對此沒有印象,我有帶協議的副本在身上,上頭有你按的指紋。」




  漢克張大嘴,從記憶的斷片當中勉為其難才回憶起這件事。在他快要被這件足足兩個月無法偵破的仿生人零件盜竊案逼死,因此連續在警局睡了三天沒有回家後的當天早晨,康納似乎帶著一杯咖啡與一份雞蛋三明治對他提起了這件事,而為了讓康納不要再因為這種事情來打擾他,他當下似乎順口答應了很多事情。

  「我確實好像答應過……」

  康納對漢克微笑,額際的黃褪去,重新亮起了藍。

  「是的。在你答應後,我替你提交了假期的申請給傑弗瑞‧福勒局長,而昨天晚上他終於批准了假期。你的假期從十一個小時又七分鐘前開始,總計將有一週的休假可以使用,請放心,相撲我也事先將牠帶去了寵物旅店。考量到你的喜好與人際關係,我並沒有選擇多人旅遊以及熱門旅遊景點,但如果你希望更換地點,我也可以為你訂票。」康納表情認真地回答。

  「……是不用。」漢克對這個地點倒是沒什麼不滿意的,夠安靜,景色也不錯,「但你至少問我一聲再把我帶來這裡吧?」

  「在我找到你,通知你的休假開始時,你正在吉姆酒吧當中看球,當時你吐氣的酒精濃度已經達1.075mg/L,但仍能正常談吐,我評估你仍是清醒狀態,為了避免時間上的損耗,我在尋求你的同意後,將看完球賽的你搬上車,一路開車到這裡。」




  漢克扶了扶自己的額頭,經過康納的提醒後他也模模糊糊想起了這件事,只是細節回想起來卻像是已經過了好幾年一樣不太清楚。他只記得他支持的齒輪隊昨晚終於打進了四強,整個吉姆酒吧的人都瘋了,連外頭街上都不時傳來歡呼,所有人喝起酒來都像是在喝白開水一樣,一杯接著一杯沒有停下,康納似乎就是在他們慶祝到一半時進入酒吧的。

  見到漢克遲遲沒有回答,康納很人類的皺起眉頭,「漢克?所以你昨晚其實已經喝醉了嗎?」

  「沒有。」漢克立刻否認。他有時候真覺得康納臉上這些多餘的表情運算肯定是模控生命邪惡的計畫之一,到底為什麼要把仿生人做得跟人類這麼像?為了讓他在這種時候升起愧疚感嗎?

  「漢克,你的身體分解酒精的能力本來就會因為年齡而越來越差,肝臟代謝與腎臟排泄酒精的能力也會逐漸降低,你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喝酒,那會讓你的肝臟受損加重。」

  「我已經很少喝醉了,昨晚是因為高興!」漢克強調。

  「我明白。」雖然康納已經注意到,但他並沒有對於漢克先是不承認自己喝醉,而後又承認的態度轉變多做提問,因為從多年來的相處當中康納清楚知道,這麼做很有可能會激怒漢克,所以他只是換了個話題,「漢克,你想吃點東西嗎?差不多到你平常進食的時間了。」

  「晚點吧,我現在打嗝還都是椰子的味道。」

  「那麼你想下水嗎?」

  「不了,我不太喜歡這股海水味,感覺很怪。」

  「這是二甲基硫醚的味道,常溫下為無色揮發性液態,常由蛋白質的分解產生,沸點是37.3 °C,密度是——」

  「不用跟我解釋這個,那些數據你留給自己就行了,我就是覺得現在像這樣坐在這裡吹吹風挺好的。」

  康納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也認同這個答案,於是他便安份地靜靜待在漢克旁邊,不再說話。




  漢克望著一望無際的海,意外發現自己有關於海的記憶竟稀少的可以,多半都是加入警局前年少輕狂時的回憶,早已褪色。當年關係特別好,會一放學或訓練完就一起跳上車一路跑來海邊的那些朋友,大多數現在已經根本沒在聯絡了,剩下的少數那幾個,也只跟他保持了網路上的聯繫,那些人的模樣,他現在一個也想不起來了。

  年輕時他太忙碌於想要爭出好成績,幾乎沒日沒夜地待在警局當中,後來的那場車禍則是奪去了他太多東西,也讓他的生活失去顏色。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再有來海邊的一天,但此刻他卻對這片海產生了一股熟悉感,像是他並不是第一次來到此地。

  「康納?」

  「漢克,有什麼事嗎?」

  漢克轉過頭,對上了康納淺棕色的雙眼,以及被海風刮得微亂的髮型。

  坦白說,漢克從以前就一直很困惑,為什麼康納明明把所有頭髮整齊梳理上去,卻總還是會遺漏一撮捲髮垂在左側,每次看到他都想幫康納把那撮頭髮固定好,但他從康納愛照鏡子的舉動中大致猜出了答案。此刻,總是整齊的頭髮正被海風吹得散亂,在風中輕輕搖晃,漢克也因此意外地發現,康納的頭髮並不如他想像是直髮,而是有著自然柔順的捲度。

  模控生命在製作仿生人上真的做了很多無謂的努力。漢克心想。

  「漢克?」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康納再次開口呼喚。

  「不小心走神了。我是想問你,你覺不覺得這裡看起來有點眼熟?我總覺得我們好像來過。」漢克打量四周,看著椰子樹與白色的沙灘,還有不遠處的漁船,感覺自己似乎還能想像出那些小屋裡的擺設。

  鮮黃的色澤再次亮起。




  「不,我們並沒有來過這裡。」康納堅決否認了漢克的說法,轉而將他的想法引導到其他方向,「關於你的這個疑惑,我有相當合理的解釋。既視感也叫做幻覺記憶,指人在清醒的狀態下第一次見到某場景,卻感到似曾相識,是一種常見於大多數人的生理現象。這種情況多半是在人們感到疲倦、壓力,或是被不熟悉事物環繞的情況下出現,因為此時大腦無法一一處理接收來的資訊量。相較於老年人,年輕族群比較容易出現……」

  「夠了夠了,你就直說沒印象就行了,別又開始長篇大論。」漢克不耐煩的打斷,隨後自己又笑了起來,「跟你說話都說到餓了,我現在可以接受你告訴我早餐該吃什麼了。」

  康納站起身,表情也變得放鬆。他開口說:「我打算做酪梨鮭魚歐姆蛋與燕麥香蕉泥,食材已經準備好了,但我認為趁熱吃才是能保持食物美味的最佳方式,因此我並沒有預先煮好。食材我都放在租借的小屋當中,你在這裡稍候一下,我現在過去烹調。」

  「我來做吧。」漢克跟著站了起來,對上康納幾乎可以說是驚訝的表情立刻開口辯解:「畢竟是假期的第一天,也要感謝你開了一晚上夜車,我知道你的新配備可以模擬食物的味道,我就讓你嘗嘗你毀滅性的廚藝和我的手藝之間的差距吧。」

  「我相當期待。」康納點頭回答,跟在漢克的背後慢慢往小屋方向走去,頭上的藍色光芒輕輕旋轉,像是魚缸裡歡快游動的金魚。





2




  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漢克伸手接住飄落到掌心的雪花。

  這裡是底特律,他最熟悉的城市,有著最新的仿生科技,卻也有著沒有暖氣的貧民窟;有著衣著永遠整齊乾淨的仿生人走在路上,也有失業的人蜷曲在路旁乞討,汙濁又瑰麗,冰冷又純淨。




  這場雪是從幾天前開始下的,斷斷續續,時停時落,不到無法出門的地步,但總會沾濕大衣,讓原本用於保暖的布料成了冰冷的硬塊,幸好警局的暖氣一直都開得很足,沒三兩下就能烘乾衣服。出門上班時,漢克也總能見到馬路上為了確保道路通暢而定時巡邏清理的大型鏟雪機,多餘的雪則被堆積到馬路邊角,成了小小的雪坡。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雪花,整個城市在這個季節裡每每成了灰白色的影子,沾染上灰塵的雪還沒落到地面就成了淺灰的白,最終被鞋印踏成一攤骯髒的泥水。白色聖誕在這裡都是騙人的,頂多只能算是個半黑不白的灰色,過了聖誕節但櫥窗裡還未收起的彩燈打在灰色的雪上,看起來像是褪色的發霉斑塊。

  雖然對身體不太好,但漢克喜歡呼吸這種帶著冰渣的空氣,在這種天氣裡面,他總會錯覺空氣似乎因寒冷變得乾淨,吸到肺裡連人都好像被淨化了一樣。他站在變電箱旁,每次吐氣時嘴裡都冒著白煙,像是一支冒著煙的老煙囪,吸氣則伴隨著呼吸道微微的刺痛,冷得讓人提神醒腦。雖然四周的氣溫只有5度,但他脖子上的格紋圍巾和頭上的同款毛帽在這種時候起了很好的保暖作用,讓他即使站在雪地裡也不會凍得打顫。

  除了圍巾和帽子,其實還有同樣成套的手套被他隨手塞在大衣口袋當中,全都是幾天前的聖誕節時康納送他的聖誕禮物。他討厭過節,但自從這該死的仿生人一年前住進他家之後,他就不知不覺開始跟著過起各種節日,舉凡感恩節、萬聖節、獨立紀念日,甚至連勞工節跟軍人節康納都想跟著過,現在他家的聖誕飾品已經足足堆了兩大箱,全都是這次的聖誕節裡,康納用薪水從各處買來的。而漢克雖然不想承認,但康納這次挑選的品味確實相當打中他的喜好,讓他願意勉為其難地把這些東西套在自己的頭上身上。




  漢克不太確定,但他總覺得康納很喜歡雪。每當下雪時,他早上起床時的鬧鐘就會從吸塵器運轉的聲音改成了庭院裡家用鏟雪機的轟轟聲響,雪會被康納蒐集到庭院的角落堆成一堆,偶爾漢克注意到時,那堆雪可能會變成相撲的樣子,又或是雪人、奇怪的大頭娃娃、貓,各式各樣的形狀這幾年裡他都見過,但每次問康納,都只能得到「我只是將這些雪壓縮成某種固定的形狀,避免佔據太大的空間,樣式是下載來的,跟我的個人喜好無關。」這種狗屁不通的答案。

  他對著手呵了呵氣,他不太喜歡戴手套,覺得會很大程度影響到他開車跟做事,但隨著氣溫被漸漸凍僵發青的手指顯然不這麼想。他身上的舊傷也因為寒冷開始隱隱疼痛,雖然還可以忍耐,但相當惱人。在呵氣帶來的短暫熱意已經快要無法抵抗寒意,他正在考慮打算要不要戴上手套,或是乾脆去街邊買一杯熱可可,無視康納每次對他攝取三餐以外的熱量會不斷提出的警告。

  對了,康納呢?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這裡?

  漢克還沒想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這裡時,他聽見康納的聲音遠遠傳來。

  「漢克!幫我攔住他!」




  「康納?」漢克有些困惑地轉頭,看見面前的小巷中有個人影跌跌撞撞衝了出來,還猛撞了他一下,讓他瞬間失去平衡,「該死!」他的身體動作比意識更快,在被撞擊的下一刻就拔出配槍,眼見人影還在跑遠,他連忙對空鳴槍,接著瞄準前方奔跑的人影怒吼,「給我停下!不然下一槍就是你的腳!」

  這樣的威脅顯然成功的嚇阻了那人的行動,他在漢克幾公尺的地方減速停了下來,沒再繼續往前跑。

  「站在那裡不准動,把手上的東西丟到地上,舉起雙手!」漢克大喊,在心裡暗自竊喜自己雖然已經有點年紀(他堅決認為自己離退休還遠著)身手卻依舊敏捷,拔槍的速度甚至感覺比腦子更快了一步,眼角餘光就看見康納已經快步跑到了他身邊停下。

  「謝謝你的幫忙,漢克。」康納特殊的嗓音依舊相當有辨識度,即使剛剛經過劇烈的運動也沒有喘氣的反應,「但我必須提醒你,在街上開槍必須填寫申請A-113表格,當然,我會協助……」

  「少囉嗦,報告這種事情你看著寫就對了。」漢克意興闌珊開口,從路口的反光鏡看見康納對著一旁的商店櫥窗倒影輕輕調整了自己因為剛才跑動而有些鬆脫的領帶跟外套,對於自家仿生人無時無刻都很在意外表這點總讓他忍不住感覺有些好笑,「不過這傢伙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要追他?」他隨口問著,卻感覺到在他說完話的瞬間,康納頓了一下,或者該說是延遲、卡頓、異常,隨便怎麼稱呼都可以,總之漢克就是覺得康納整個人似乎停住了。

  「漢克?你忘了嗎?」康納很快恢復正常,開口的語調依舊平穩,「我們今天早上接到任務說有家仿生人店鋪被人類搶劫了,根據仿生人店主傳送給我的資料,我們確認了犯人的身份跟住址,所以開車來這裡,打算將他逮捕歸案。」




  康納這麼一說,漢克就覺得自己回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他跟康納在前去報案的店舖路上,為了仿生人為什麼不直接線上聯繫報案,而是要打電話報案,還像個人類一樣把他們叫到店裡這點進行了討論。嗯,說是討論大概有點不準確,因為就他記憶所及整趟路程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抱怨為什麼自己要多跑一趟,而不是可以從警局直接出發到犯人家裡,而這該死的仿生人只是時不時說出一些氣死人的話,像是「雖然理論上可以辦到,但是仿生人之間傳輸交流的運作方式實際上並不是像你想像的快速。」,或是「你今天早餐攝取的量比平常多了357卡,我希望出來這一趟可以讓你在中午前消耗足夠的熱量。」之類的。

  但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站在街上的,應該說,他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有記憶,但是實際上又不是那麼肯定這些事情是不是發生過,像是只是做了個夢,又像是看一場自己主演的電影。




  「確實好像有這件事。」漢克有些不肯定的說,看見背對他們的犯人似乎偷偷動了一下,他立刻提高聲音大吼:「不准動!」

  康納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銬,從不會擋住漢克槍口的位置慢慢往前走,直到康納距離犯人剩下兩公尺時,漢克突然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危機感襲擊了他。

  「康納!」他大吼,下意識開槍,子彈打中了犯人的右手,一樣黑色的物品從犯人手中掉落,康納立刻衝了過去快步壓住他,無視犯人的哀號,把他按在地上雙手反銬在背後。




  在開槍瞬間漢克就感覺到自己不太對勁,明明對方什麼都還沒做,他卻有種犯人下一刻即將暴起的預感,甚至毫無邏輯的覺得康納很有可能會因此受傷。

  「我沒事,漢克。」康納分析了一陣子,接著掏出手帕,隔著手帕從地上撿起了那個黑色的物體,裝進了證物袋裡。

  漢克看著康納幾乎可以算是小心翼翼的動作,皺著眉頭問:「康納,那黑色的玩意兒是什麼?」

  「是新型的病毒,對人類無害。」康納把證物袋遞給漢克,「我從馬庫斯那邊獲取過相關資料,耶利哥有些人被感染了。」




  漢克看著黑色的物體。那看起來長得像是一個上個時代使用的隨身碟,扁扁的黑色長方形上有著一個低調的紅色圓形狙擊圖案,長方形前端卻有根尖銳的針,看上去又恐怖又噁心。

  「這東西怎麼運作的?如果你被感染會怎麼樣?」他沒來由地心底發涼,連忙問著。

  「尖端插進仿生人身體就會自主運行。如果我被感染,病毒會破壞我的數據,感染我的記憶備份,很可能連更換新的機體都無法解決,如果沒有及時做好防範,根據我的判斷,有25%的機率只能進行刪除記憶與重置回原廠設定。」康納冷靜且理智地說著,像是剛剛遇到危急狀況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刪除記憶與重置……等等,你是說你可能會死?」

  「當我失去了這段時間的記憶檔案,對我來說你會成為全新的需要理解與記錄的存在,我儲存的所有與你有關的檔案必須重新累積,我們共度的時光將成為你一個人的回憶。」

  「這麼說來,我想漢克你的理解是正確的,如果照人類的說法,這確實算是我的死亡。」康納點頭同意漢克的看法。

  「該死!」

  漢克此刻幾乎可以說是慶幸了。剛剛他若是不開槍,康納就將會有四分之一的機率會死亡、消失,雖然照以往的狀況,很有可能康納隔天早上還是會一如往常出現在他家門口,但那並不代表他可以接受這一切!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康納躺在純白的房間的場景,和醫院很像,卻又截然不同,少了那些人類需要慣常有的維生儀器,但同樣雪白的床單看起來同樣不詳。

  他站在病床旁邊,那個綁著小馬尾的男人,就是上次他跟康納一起去找過的,被稱為仿生人之父的那個,他叫什麼?卡姆斯基?總之那個卡姆斯基也出現在康納躺著的床邊,似乎對著他說了很多話,但他沒幾句聽得懂的,或許是他根本不想懂也有可能。

  漢克立刻甩頭,把腦袋裡恐怖到近乎立體的妄想甩開,他一把抓起康納的領口,這件外套是昨天他跟康納出門購物時買的,是聖誕禮物的回禮,足足花了他將近半個月的薪水,「你就不能對這種事有多一點反應嗎?」

  康納露出了幾乎可以是困惑的表情,他望著漢克把自己衣領扯皺的手,抿了下嘴唇,表情近乎委屈,「漢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該有什麼反應?」

  「你剛剛可是差點死了!」漢克憤怒吼著。

  「這件事不會發生的機率是75%,實際上也的確沒有發生。我該怎麼對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情做出反應?」




  漢克望著康納棕色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樣的球狀晶體雖然已經跟人類的眼睛非常相似,但如果仔細打量,還是能發現其中的不同之處。那雙眼睛不管任何時候望進去,看到的都是澄澈透明,漢克無法從當中讀出快樂、悲傷、憤怒、友善,有的只是近乎冰冷的理智。

  人類最難模仿的就是眼睛。漢克記得模控生命曾有個廣告這麼說。雖然康納已經是個異常仿生人,但很多時候漢克仍然覺得他和當初尚未異常的模樣並沒有不同,他嘆了口氣後放開康納的領口,挫敗地把自己的一頭亂髮撓得更亂。




  康納伸手把自己的衣領拉直,大衣的皺褶也盡可能撫平,但漢克粗魯的動作仍不免在上頭留下了一些痕跡,他在心裡用0.1秒估算了等工作結束後回家使用熨斗可以成功消除痕跡的機率,並對計算出來的數字高達96%而感覺處理器運轉順暢。

  做完這些事後,康納看向沒說話的漢克。

  他知道通常當他與漢克的談話出現沒有回話的停頓時,就有高達77%的機率是因為漢克的心情不太好,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談判系統只會起到反作用,甚至會激怒漢克,但他仍然如同每一次那般開口嘗試。

  「漢克?」他略微提高聲調,卻放慢語速,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溫和一些,也讓自己的聲調聽上去與漢克的略微雷同,藉此增加漢克的好感,「你的心跳與呼吸速率反應出你現在的情緒狀況不佳,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漢克看著面前面無表情耍著小手段的仿生人,滿腔憤怒都在雪花飄落地面的同時轉成了無奈。

  「我就是很難讓你理解通常遇到這種事該有什麼反應對吧?」

  「漢克,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呢?」康納反問:「如果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只要告訴我,我就能做出相對的反應。」

  康納的回話聽起來異常熟悉,但漢克只是搖頭。

  「不是這樣。這種反應應該要是你自然而然產生的,不該由我來告訴你該有什麼情緒。」漢克試圖解釋,康納卻只是歪著頭問:「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該由你來告訴我?人類之間的學習不也是由模仿與教導而來嗎?」康納問,表情滿是不解:「從組成家庭的單位當中,年紀較小者會模仿年紀較長者的情緒反應與處事態度,被潛移默化。接著等他們有表達能力後,就被集中到同一個地方管理,互相模仿,又或是由傳授者灌輸他們知識,不是嗎?」

  漢克跟著康納的思緒想了一輪,發現康納對於家庭與學校的理解並沒有任何他可以辯駁的地方,甚至有些過於直白。

  「好吧,或許你說得對。」他說。

  「我模仿的對象、教導我的對象、給我榜樣的對象,都該是你,我的搭檔,我希望由你來教導我,所以漢克,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呢?」




  漢克有些崩潰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仿生人的詭異邏輯給說服了。

  對著康納一雙閃亮的眼睛,他只好開始努力思索他究竟希望康納怎麼做,他回想了幾個曾經遇過的,被嫌犯劫持後從生死線當中被救出的案例,套用在了康納身上。幾個狀況當中包含:一、康納雙腿打顫地跌坐在地,滿臉驚恐淚水。二、康納憤怒地伸出手用拳頭捶他的胸口,最後抱著他的手大哭失聲。三、康納伸出手死死抱住了他,他只能拍拍他的背,擁抱他給他安慰。

  他打了個寒顫。

  「……該死。」漢克無奈地發現,康納現在的反應竟然是他覺得最順眼的一個,如果他想像中的其他情況出現在康納身上,在他面前上演,他都會整個背爬滿雞皮疙瘩,光是想到他就已經感覺一股惡寒。

  最後他只能無力地對康納說:「我想了想,覺得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你就繼續保持。」

  「謝謝你的稱讚,漢克。」康納回答,沒有因為想得到其他答案而繼續追問,這讓漢克鬆了口氣。




  倒在地上被銬著的歹徒哀嚎的聲音此時終於傳入了漢克耳中,他轉過頭,看到被自己開槍打中的地方正在慢慢滲出血跡,染紅了地面。

  「都忘了這傢伙。」漢克不滿地嘖了一聲,「把他搬到車上送醫吧。」

  「我在五分四十二秒前已經叫了救護車,依照我的路程規劃,車應該在三分鐘之內就會抵達,此外我方才銬住他時也先替傷口做了加壓與止血,因此我認為,在車到達之前我們只需要在這守著,避免他趁機逃脫。」

  漢克點了點頭,他也猜到康納已經有了應對,所以才沒有花費心力去注意犯人。他動了動早就凍僵的手,剛剛和康納的對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回過神來才發現手已經冷得像冰,他搓了搓手,又把手放到嘴邊呵了呵氣。

  康納注意到漢克的動作,「漢克,你把手套放在辦公室嗎?」他記得出門前他有刻意提醒過漢克,漢克雖然一臉不耐煩但還是把手套塞進口袋裡了。

  「沒,在我口袋裡。剛剛忘了戴,現在手都僵了,戴手套裡也暖不起來,等手暖一點我再戴。」漢克回答,下一秒康納就握住了他的雙手。




  康納手掌傳來的溫度讓漢克覺得自己的手像是突然插進溫水當中,立刻就傳來刺痛麻癢的感覺,他連忙想抽出手,卻被康納緊緊握住。

  「康納,放手!」

  「請忍耐一下,我正在加快機體運轉產生熱能,這能更快讓你的手指恢復常溫,我選擇的溫度並不會太高,現在之所以會有刺痛感是因為你的手已經有了輕微凍傷,但是並不嚴重,稍後就會好轉,請你之後如果到戶外請記得戴上手套保溫。」康納額際的圓環從藍色轉為橙黃,他沒理會漢克的掙扎,依舊用著適中的溫度包覆漢克的手指。

  其實刺痛感並不是不能忍耐,只是漢克覺得兩人的動作與氣氛莫名讓他感覺有些不自在,因此一等康納鬆開他的手,他就第一時間從口袋掏出手套戴上,隔絕指尖明明恰到好處卻感覺起來異常灼燙的溫度。




  兩人之間沉默的氣氛逼著漢克先開了口。

  「康納,我問你,你真的對剛才你跟死亡擦身而過沒有半點想法嗎?」

  「當然有。」

  漢克愣了下,連忙追問:「所以你只是沒表現出來?那你剛剛有什麼想法?」

  康納的圓環依舊維持著黃色,用著比平常更緩慢的速度開口:「在我理解病毒可能會破壞我的記憶的瞬間,我感到運轉不順暢,於是我的處理器加速,體溫隨之升高,情緒模塊裡的電壓提升到了峰值。」

  「給我用人類理解的話說。」

  「我感到……憤怒。」

  「憤怒?」漢克稀奇地瞪大眼睛,把面前的仿生人扳到自己面前,讓他正對著自己,「康納,說得清楚一點。」




  康納額際的黃色閃爍了很久,有幾次都幾乎轉成紅色,卻很快地又變回黃色,漢克難得很有耐心地等著他,直到康納慢慢開口。

  「我從賽門那裡接收到的檔案讓我理解病毒的構造,也清楚我被感染時會發生的狀況。我明白今天接到報案時,有空閒被派出的如果不是我們,而是其他仿生人警探,那麼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但我卻覺得憤怒。」康納的語速很慢,像是延遲,也像是正在思考如何組織措辭,臉上表情卻是一片空白。

  「你為了什麼憤怒?」漢克追問。

  「我為了……為什麼是我們在這裡而憤怒。」

  康納的語速漸漸開始加快,慢慢變得順暢,「我為了我們為什麼被派出而憤怒。我為了自己為什麼要督促你加速處理公事,導致報案進來時我們有空而憤怒。我為了今天早晨為什麼要叫醒你,讓你來得及上班而憤怒。我為了昨晚阻止你喝酒,讓你早晨沒有因為酒醉而無法及時醒來而憤怒。」

  「我為了可能會有我的繼任機體被派到你身邊而感到憤怒。」




  漢克望著康納,明明康納面無表情,漢克卻覺得他像隻委屈的小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康納的頭,手底下蓬鬆柔軟的髮絲觸感跟相撲的毛很像,卻又截然不同。

  「我明白這是不合理的運作邏輯,所以我在發現自己的處理器傳來這個回應的瞬間第一時間把訊息封存了。」康納低下頭,音調低沉地說。

  「不,你的想法完全合理。」漢克把仿生人梳理整齊的頭髮全部撥亂,「我在發現你有可能會死亡的時候心裡也在想,為什麼我們要出這該死的任務?怎麼不讓RK900跟他的搭檔來就好?或是其他人,誰都行,就是不要是你。」

  「在剛才的運轉邏輯當中,我忽略了我的機體無法繼續使用的可能性。但是以機體的角度來說,我的繼任機體跟我使用的是同一套系統,也有我的備份記憶,就算真的記憶檔案出現了部分毀損,那也是『我』,但是我卻判斷比起有新的仿生人或是人類成為你的夥伴,我對於我的繼任機體更加憤怒。」康納困惑地說著,「明明那也是我,系統、構造、處理器、外型,全都相同,但我卻覺得……」

  「那就不是現在的你了。」漢克接話,「康納,我也是這麼想的。」





3




  「漢克!」

  是康納的聲音。




  漢克首先注意到的,是康納呼喚他名字的聲音當中帶著他從未聽見過的焦急,與往常平靜無起伏的音調完全不同,但正當他想開口回應時,他立刻感覺到腹部傳來一陣疼痛。

  「康……納,該死,發生什,麼事了……」

  漢克想大聲呼喚康納,但是一發聲腹部就傳來火辣的撕裂感,吐出每個字時的震動更讓疼痛雪上加霜,他只能下意識把聲音放輕,冀望康納能在一片吵雜中聽見自己的聲音。

  淡淡的煙硝味跟傷口灼燙的燒焦氣味讓漢克很快確定自己大約中了槍,根據疼痛感的位置判斷,子彈大概是貫穿傷,比起盲管傷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踉蹌地往後退步,直到後背靠上凹凸不明的紅磚牆面時才緩緩跌坐在地,以手按住疼痛的發源地。




  他不太確定上次感受到這種疼痛是哪時候的事了,這兩年自從有了康納彈無虛發的射擊能力,很少有犯人能夠成功襲擊他們,最多是小打小鬧一般的扭打。所以如果不算上跑步時小指踢到郵筒(都什麼年代了,沒人用的郵筒為什麼還需要立在路上)、一頭撞上自動玻璃門(真的不需要擦這麼乾淨,而且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很多鳥也因為這樣撞到過),還有因為各種奇怪理由受傷的那幾次,距離上次他出外勤而受傷大概已經是十多年前,他還在第一線攻堅的時候了。

  那時他被毒販朝著胸口開了幾槍,幸好那傢伙槍法不準,子彈都打在防彈衣上,但即使隔著防彈衣他還是斷了一根肋骨,胸口也一片青紫,痛了好幾天無法好好吃飯睡覺,還難得得到一個短短幾天的休假。

  漢克按著自己的傷口判斷了一下傷勢,他感覺應該沒有任何內臟受傷,但傷口的麻脹感讓他明白痛楚只會在接下來的幾分鐘當中越漸加強,而且來源不只一個,大概有兩處,第三處是個擦傷,從腰間劃破了他新買不久的花襯衫。

  想到這件衣服的價錢漢克就感覺到一陣心痛,差點要壓過槍傷的痛感。本來頹廢的他自從有了康納不時在身邊不斷叨念,甚至有些時候光是站在一起就形成殘酷的對比後,他也不得不開始分些精神在打理自己的外表上,像是把一頭亂糟糟的灰白短髮梳成小馬尾,或是剃掉一臉鬍子。明面上他抱怨這些都是因為康納總是喜歡管一些生活瑣事,像是他的飲食習慣或是運動次數,但實際上真正的理由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也不願意把小小的,近乎讓他感覺丟臉的心思與任何人分享,就算是康納也一樣。




  「漢克!你沒事吧!」

  漢克以為過了很久,但實際上從他被槍打中,到康納跑到他身邊扶住他,並從他的腰間抽出槍準確的開槍擊中犯人之間只過了短短幾秒鐘。

  「大概算沒事……你該不會把那人打死了吧?」

  「他襲警,我只是照正常程序執行。」康納並沒有否認漢克的說法,他伸手攬過漢克的肩膀,把他輕輕轉了向,讓他離開骯髒的牆面,盡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懷裡,掃描分析他的傷口。

  「混帳,你這樣傑弗瑞又有話可以念我了!」漢克以為自己是大聲咒罵,但傳到康納的接受器裡的音量卻只有平常的20%,幾乎可以用氣若游絲來形容的等級。

  「漢克,請先不要說話,你的血壓正在降低,心跳加速,呼吸速度也開始急促,請忍耐一下,我立刻為你做應急處理。」康納沒理會漢克的抱怨,他的檢測判斷面前的人體已經進入了黃色警戒的狀況,這讓他的處理器開始加速運轉,亮起了黃色。

  他研判了傷口的受損程度與致命等級,在發現綜合平均起來是LEVEL 3,雖對人體有高度傷害,但如果醫療手段施宜得當,存活機率高達98%後,處理器降低了運轉速度。雖然他不是醫療型仿生人,但他研判,若是讓漢克繼續失血很可能會影響後續的恢復狀況,因此他在下載了醫療程序後,決定著手先做應急的基礎護理。

  記憶庫裡對於此種傷害有無數種應急處理的方法,但康納卻發現他的機體在短時間內竟然無法做出最正確的應對,所有的處理方式在他的考量看來,都有機率不等的副作用可能產生,讓他遲遲無法下手。




  漢克看著面前突然就亮起紅燈的仿生人,有點無奈地伸手敲了敲對方的手。

  「別對著我的傷口發呆……你報警跟叫救護車了嗎?」

  「很抱歉,我現在立刻執行。」

  「所以你還真的是在發呆!」漢克愣了下,「難道你又被入侵了嗎?仿生人的邪惡計畫又要捲土重來?」

  「不,我的機體運作一切正常,我只是在判斷何種處理方式是最優選擇,漢克。」很顯然康納完全無法理解漢克的笑話,他一臉正經地對漢克解釋,接著脫下了外套。




  漢克一臉驚訝地看著康納把自己脫成半裸,還沒搞清楚康納脫掉衣服的目的究竟是不是意圖讓他血流加速失血更快時,就聽見了布料破損的聲響。

  康納把白襯衫精準的撕成長條,掀起漢克的上衣,快速擦拭傷口,接著對彈孔做了填塞止血的應急處理,看著血跡緩緩地染紅白色的布料,他替漢克換了個平躺的姿勢好進行壓迫式止血,另外為了讓躺在地上的漢克感覺舒服一點,他同樣坐到了地板上,把漢克的頭放到自己大腿上。

  「天啊!康納,你做了什麼!」漢克在彈孔被塞進布料的瞬間慘叫了一聲,突然被放大的劇烈疼痛讓他的額頭冒出點點冷汗。

  「我很抱歉,但是這是系統判斷最適合的方式。」康納幾乎可以算是歉意地說著,這個方法並沒有估計到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漢克必須承受的疼痛程度,這是他的失誤。




  漢克劇烈的呼吸了幾下,感覺疼痛稍微可以適應後才開口:「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順手撒了把鹽進去。」

  「我並沒有檢測這塊布料,但是這件衣服是穿在內側,沾染到灰塵的數量較低,我也不會分泌汗水,因此布料上帶有鹽份的可能性也極低。」康納回答。

  「算了……我不該指望你的幽默感,總之說點什麼讓我分心吧,那該死的救護車還有多久會來?」

  「根據我的估算,大概再一個小時之後。因為漢克你的狀況看起來相當良好,因此我把我們的優先順位往後調了一百號,讓其他城市有需要的患者優先使用救護車了。」

  「……一百號?你怎麼不乾脆殺了我?」

  「不幽默嗎?」

  聽到康納的反問,漢克沉默了幾秒鐘。

  「所以剛剛那是個笑話?」

  「我想我表現得不錯?」

  「糟透了。」漢克說,扭曲著臉一面吸著氣,一面笑了起來,「該死,我的傷勢如果加重,肯定是你的錯。」

  康納知道漢克不會真的怪他,但是為了預防此種可能性發生,他將加壓的力道加重了20%,立刻換來了漢克憤怒的咒罵聲。




  「所以我們還得躺在地上多久?該不會等等這裡就會有兩具屍體吧?」漢克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有些過快,於是盡可能放慢了呼吸速度。

  「救護車我想會在二十分鐘之內到,這裡距離最近的醫院太遠了。」

  「我們自己開車去……搞不好還比較快。」

  「這確實也是一種方案。」康納認同。他剛才的方案之一是聯絡兩位崔西或是賽門,他們的登記地址離此處不算太遠,只是確認過三個仿生人都沒有車輛代步後,他還是選擇叫了救護車。

  漢克沒再說話,康納知道這是為了保存體力,或許還因為疼痛帶來的意識模糊,他用方才襯衫剩下的布料替漢克擦了擦額頭,整理了被汗水濡濕的凌亂髮絲。漢克頭上原本綁著灰白髮絲的橡皮圈早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掉了,此刻頭髮散在康納的大腿上,汗水沿著髮絲滑進康納的西裝褲布料當中,被緩緩吸收。

  這一年以來,康納當然有注意到漢克開始打理起自己的外表,滿臉的鬍鬚被刮掉了,原本糾結程度幾乎像是迷宮的髮絲也天天被梳理得整齊,衣櫃裡十年前曾經流行過的款式被慢慢地裝進箱子裡,不再是最常穿的那些。他不確定這些改變是因為什麼,但明白漢克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讓他感覺處理器運轉順暢。

  或許這該被稱為快樂。




  康納的手指還壓在漢克的手腕上,檢測器顯示血壓已經來到相當低的數值,他稍微提高了音調問:「漢克,你還醒著嗎?」

  「當然……我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嗎……如果你也能感受痛,你就會知道痛成這樣哪有辦法睡……」漢克幾乎忍不住要翻白眼。

  「請注意換氣,我明白現在你的身體因為感覺到血液流失因此會錯判含氧量,但過度換氣可能會引起次發性的呼吸鹼中毒。」

  「少囉嗦,我已經在控制了。」




  康納運轉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

  「根據我們現在的處境,我搜索到一個或許能讓你減輕疼痛的方法,但我想這應該比較偏向心理層面的作用,我不確定實際上的醫療效果究竟如何。」

  漢克發現自己似乎從康納沒什麼變化的音調當中聽出了猶豫,這讓他感覺有些稀奇,但是昏沉的腦袋想不了太多事情,只能隨口回答:「你是說偏方吧?沒差,只要不會直接要了我老命的,你都可以試試看。」

  「那麼,失禮了。」




  漢克看著自己臉部上方的康納緩緩靠近,接著兩人的嘴唇輕輕貼在一起。

  什麼——

  還來不及反應,漢克就感覺到一條比他體溫低上許多的軟舌輕輕撥開了他的嘴唇,探進了他的口腔當中。康納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決定要怎麼做,漢克感受柔軟的舌頭舔過他的上顎,輕輕掃過他的牙齒,最後舌尖與他的親密貼合。

  漢克注意到康納的口腔並不如他想像的有股塑膠的氣味,而是有著牙膏清涼的氣味跟淡淡的香味,濕潤滑膩的舌頭在口腔裡濕濡的摩擦時感覺幾乎可以稱為情色。康納並沒有呼吸,因此漢克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吐息噴在康納的皮膚上,貼得過近的距離讓他可以清楚注意到康納的仿生皮膚甚至比女性更加細膩,幾乎看不見毛孔。

  這個吻並沒有持續很久,漢克甚至覺得這像是一次康納的科學調查,調查的對象就是他的口腔。技巧生疏,近乎笨拙,但漢克卻覺得這是他這幾年以來心跳跳得最快的一次。

  康納在最後用輕柔的吸吮後結束了這個吻,兩人分開的瞬間,漢克看到有條銀絲把他們相連在一起。漢克凝視著康納的雙眼,眼裡是毫不保留的溫柔。




  親吻剛結束,康納便輕聲開口呼喚:「漢克。」

  「什麼?」

  「你的瞳孔放大,血液流速也加快了,為了安全起見,請放慢你的呼吸速度。」

  「……我真不該對你期望太多。」漢克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沒什麼。康納,你為什麼親我?」

  「漢克,很抱歉冒犯了你,但我的資料顯示,一次接吻所產生的荷爾蒙達到的止痛效果比嗎啡的效力高200倍。」

  「……嗯,我早就猜到了。」

  「但這是系統推薦的第二方案。」康納頓了一下,補充了句:「第一方案是把你打昏。」




  漢克思考幾秒鐘後才明白康納的意思。雖然他仍然盡可能保持板著臉的表情,但康納的分析儀卻偵測到漢克的微表情當中,嘴角上升了15度,眼角也下垂7度,眼睛微瞇了17%,康納花了0.2秒在人類的表情分類中查詢類似的樣貌,查到了漢克現在的表情被分類叫做欣喜。

  康納感覺自己似乎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並不會呼吸,但是這種說法相當適合他現在的運轉狀態——為了保險起見,他仍然開口詢問:「漢克,請問我的舉動有發揮作用嗎?」

  漢克感覺自己的老臉都熱了起來,幸好現在能把所有反應都推給肚子上的傷口。一定是傷口疼痛讓血液全都衝到臉上,一定是。漢克心想。「嘖,有啦有啦。」他故作不耐煩地回答康納的問題,蓋在灰白頭髮下的耳根卻隱隱泛紅。

  「那麼在救護車前來之前,你介意我反覆施行動作嗎?」康納認真嚴肅地詢問,聽在漢克耳朵當中卻像是邀請。

  「……隨你的便。」




  救護車警笛從遠處傳來聲響的時間比漢克想像中來得更快,像是車用了時速120公里跑在路上。康納比漢克早了幾秒鐘聽見警笛聲,他輕輕拍了拍漢克,在發現漢克並沒有要放開他的意思後含糊地出聲。

  「漢克……」

  「閉嘴。」漢克回答,抱住康納後頸的手微微用力,不讓康納離開,但在聽見警笛的聲音後他還是停了下來,漢克緩緩鬆開了康納的嘴唇,仿生人淡粉色的嘴唇在反覆的吸吮當中,變成了淺淺的嫣紅色,水光瀲灩。

  漢克喘著氣,低聲問著:「對了,我好像從來沒問過,但你的檢測組件當中會分泌唾液?」

  「並不會。如果你感覺到液體的存在,那是因為我剛剛在那個人的公寓裡檢測到毒品的存在,所以有刻意沖洗一下機體。」

  「……噁。」




  康納坐起身,在確認靠近的醫護仿生人的身分後,他協助將漢克搬上了救護車。

  「你不上車?」漢克被扶到了擔架上,但當他一注意到康納被留在車下,他立刻推開了試圖讓他躺在床上的救護員,硬是坐起身來。

  「我得等警局的人過來接手現場我才能……」

  「操,讓他們去死。」漢克感覺到自己的理智早就因為疼痛灰飛煙滅,他才不想把手無寸鐵的康納留在這種巷子裡面,誰知道會不會有第二個人握著槍出現,「上來車上陪我去醫院。」

  康納的圓環閃爍黃光,顯然在為了衝突的指令掙扎,但他最後依然選擇了遵照漢克的期望,爬上了救護車。

  車子平穩的發動了,在心電圖規律的聲響與車子晃動的噪音當中,漢克最後的意識是康納握住自己的手。




  空氣裡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漢克在救護車上被打了一針麻醉,等他在醫院病床上醒過來時,傷口鮮明的痛楚也轉成了麻木,身上的傷口已經全都被包紮完畢,雪白的紗布幾乎看起來像潔白的緞帶。他望著天花板發呆了數秒鐘,感覺到眼前的情況異常熟悉,轉過頭果不其然看見康納坐在他床旁的椅子上,換回了正常的衣物,正用不會打擾到他的音量念著報紙。

  「……你在做什麼?」一開口漢克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像是三天沒喝過水。

  念完最後一段報導後,康納才從報紙間抬頭,倒了一杯水看著漢克喝下,這才回答漢克的問題:「我正在模擬一般病人家屬待在醫院時會有的舉動,據說這樣會讓病人提早清醒。」

  「我只是被麻醉,不是植物人!」漢克沒好氣地回答,他總覺得這個塑膠王八蛋有些時候根本是故意的,「我真該看看你腦子裡都下載了哪些東西。」

  康納聳肩,這個動作現在他做起來已經相當自然,多虧漢克的言傳身教,「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把跟你相關的影片檔燒錄成藍光給你。」

  「免了。」漢克打量了一下四周,「我們在哈珀大學醫院?」他下意識就問出口,雖然他根本沒來過這家醫院。

  「是的,綜合評價考量下我選了一間雖然距離案發地比較遠,但是醫療水準更好的醫院。」康納回答,很快又把話題拉了回來:「但我聽說一般家庭都會有這樣的紀錄,叫做生日影片,會做為一種紀念存在。」

  「嗯。」被康納這麼一提就讓漢克想起了柯爾,他的眼神忍不住變得柔和,表情也柔軟起來,「我以前也幫柯爾拍過,每年都拍,柯爾最喜歡過生日了。」

  遺憾的是,珍藏在櫃子裡的生日影片編號只到六,而後數字再也沒有增加。

  「如果你不介意,等漢克你生日,我也可以幫你拍。」康納提議。

  「不了,一個老男人的生日有什麼好拍的?要也是幫你拍。」漢克漫不在乎地回答,「而且你拍我的話你就不能入鏡了吧?。」




  康納這次轉成黃光後停頓了很久,久到漢克差點以為他當機了,差點想爬下床確認康納是不是又被修改或是什麼狀況,但等漢克翻開棉被真的準備下床時,康納即時重新上線阻止了他的舉動。

  「漢克,請靜躺在病床上,移動無益於傷口復原。」

  「你還敢說!我剛剛還以為你又當機了。」發現康納只是習慣性發呆後,漢克鬆了口氣,倒回床上。

  「我只是把處理器的運算能力集中,因此暫時無法注意到接受器的功能,我的系統仍在運作,應用程式或處理系統並沒有發生問題。」康納解釋,而漢克立刻擺了擺手回答:「那就叫當機。要不是你不會藍屏,我都想用45度角敲你看看。」

  「請不要相信敲擊會對事情有所幫助,家裡客廳的電視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接觸不良。」

  「反正敲一敲就會好。」懶得跟康納詳細討論為什麼人類認為機器敲一敲會好這種事情,漢克直接問:「說吧,你又想什麼事把自己想到卡死了?」

  「我只是在思考你剛剛的話,通常生日影片裡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的關係都是家人,所以漢克,你的意思是……你把我當成你的家人嗎?」康納幾乎可以說是遲疑地問。

  漢克沒想過康納會問過這種問題,先是一愣,接著近乎怒吼地喊:「你這該死的仿生人!該不會花了兩年都沒明白這件事?不然你以為我把你養在家裡是做什麼?當一個鬧鐘?還是一台除雪機?」




  面對漢克的憤怒,康納發現自己竟然在語言系統當中挑選不到自己想使用的詞彙,光環又變成了黃色警示,他只能睜著眼睛回望漢克,無辜地垂下嘴角。

  「少一臉委屈,不然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了?」漢克用鼻子噴氣,一臉不滿。

  「你的搭檔?」

  「搭檔?你看警局裡有其他搭檔住在一起的嗎?」

  「YK800?」

  「YK800……YK是哪個型號……孩童型仿生人?有你這麼大的小孩嗎!你難道還需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家用型仿生人?」

  「家用型?就沒見過這麼不聽話的家用型,叫你做什麼事都喜歡唱反調。」

  「你的戀人?」

  「戀……」




  由於太過於驚訝,漢克一時分神後立刻咬到舌頭,他忍得滿臉通紅才把嘴裡的髒話嚥了下去,他這下確定面前這個該死的仿生人是故意在套話了,正當他惱羞成怒想直接否認時,轉頭一看,康納雖然面無表情,卻明顯很期待他的回答。

  漢克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敗在這個塑膠玩意上面了。在他開口前,康納卻先一步打斷了他。

  「漢克,雖然是權衡起見,但我想起來,在方才為你止痛的過程當中,我的舉動中似乎有些超出了一般人類男性當中會有的社交禮儀,雖然我並不介意,但我想我應該需要為此道歉?」

  「道什麼歉,親都親了,少囉嗦。」漢克嘖了聲。

  康納點了點頭,「那麼請讓我再更進一步的提出疑問,根據我的分析看來,我評估你當時與現在對我的舉動的反應都不是厭惡,甚至可以說是不討厭的,那麼,我是否可以認為你想與我有再進一步的互動?」

  漢克忍了又忍,最後還是高聲罵道:「你不就是想要我開口嗎?我說總行了吧?我喜歡你這個該死的塑膠小玩意!」




  「嘿漢克我來探望你了……對不起我來得不是時候很抱歉我現在就立刻離開。」

  剛職完勤就直接來探病的班·柯林斯一走進房間就聽到了漢克的驚人告白,他立刻用警局訓練出來的反射速度直接原地折返,還貼心地幫兩人帶上了門。

  漢克連叫住班都來不及,門就重重的關上了。

  「我的天,我簡直可以想像班回去警局裡會怎麼說了……」




  想到上次明明是去伊甸園查案,卻可以被班渲染成他帶康納去嫖仿生人,還是多人亂鬥,漢克就可想而知在班聽到剛剛的情況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連訂婚派對的日期都會被訂好。想像復職後要面對多少調侃,漢克就感到一陣絕望。

  「漢克,你後悔了嗎?」康納問,漢克確信自己如果露出任何認同這句話的反應,康納雖然面無表情,但絕對會難過。他一直都知道康納會難過,雖然有些時候康納自己都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難過。

  「有什麼好後悔的,過來。」漢克伸出手把康納一把扯到自己旁邊,趁著康納身體前傾時把他的頭髮全部揉亂,啞著聲音開口:「我認為,喜歡誰從來都不是一件需要遮掩的事情,不管你是人類或仿生人對我來說都一樣。」

  「如果我是仿生狗呢?」

  「閉嘴,少在那邊挑戰我的耐心,該死的塑膠混蛋。」

  「明白了。」康納點了點頭,漢克注意到他的圓環變成了藍色,於是順手拍了拍他的頭頂,「很好。你如果再吵,我就在相撲旁邊多蓋一間狗屋給你。」

  康納對住狗屋沒什麼興趣,那跟住在箱子裡沒什麼兩樣,雖然在哪裡休息對仿生人來說都一樣,但他還是比較喜歡睡在漢克床上,於是他把話題導回剛剛的問題上:「漢克,所以這件事你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嗎?我可以現在去阻止柯林斯員警。」

  漢克沒有猶豫就直接搖頭拒絕,「被知道就被知道吧,反正也沒什麼好隱藏的。」他頓了下,接著問:「除非你下一個舉動是甩了我?」

  「雖然我並沒有這個打算,但根據我的資料顯示,我們應該還無法執行甩人,也就是一方分手的舉動,因為告白成功後通常不代表雙方答應交往,所以我想應該要有個追求的過程?」康納問,表情認真嚴肅,像是在探討相當沉重的問題,但漢克卻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康納話間藏不住的上揚尾音:「據說,這個階段是被追求者可以盡情享受追求者寵愛的階段,套用到我們的關係當中,我相當好奇你會怎麼『追求』我。」

  「送你一點藍血或機油?」漢克刻意翻了個白眼,臉上的笑意卻很難掩飾,「我們都睡一張床兩年了,追求的過程不如就直接快轉吧。」

  「……」

  「不准擺出那張臉。」

  「漢克……」

  「好吧好吧,我頂多可以接受送幾次花跟看幾場電影,再多就沒有了,我是一個沒有浪漫細胞的55歲老人!」

  「但是——」

  「不許討價還價!」

  「我是想問,漢克,我可以親你嗎?」

  「……隨你的便,混帳仿生人。」

  漢克回答,心裡有種不太妙的預感滋生,卻被康納緩緩靠近的嘴唇給打斷思緒,很快他就只沉浸在兩人的吻當中,無暇思考。




  「嘿副隊長我想起來我要告訴你你有一週的假……很抱歉我又打擾你們了請不要在意我,繼續親吧,我現在就離開,還有祝你們幸福!」

  門再次被關上。

  「……康納。」

  「是的?」

  「去把門鎖上。」

  「好的漢克。」





4




  早晨,漢克一如往常地被康納牌吸塵器吵醒。

  他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習慣性嘆了口氣。雖然早上起床時再也不會覺得痛苦到寧可去死,但身為人類的惰性還是讓他醒來後更喜歡躺在床上發懶,有時候甚至會等到自家的仿生人過來呼喚才肯起床。

  他望向床邊時鐘,注意到現在比他平常起床的時間早了十五分鐘,康納似乎比平常更早打開了吸塵器。在規律而穩定的噪音當中,漢克漸漸失去睡意,索性翻身下床盥洗。




  鏡子裡與他回望的是一張已經不年輕的臉。

  失去光澤的皮膚、明顯的眼袋與斑點、眼角與眉間的皺紋、斑白的頭髮,全都是在他身上走過的時間。從一開始遇見康納時他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他也深刻明白,隨著時間過去他只會越來越衰老,而康納卻依舊永遠年輕。

  他認為,人對仿生人的敵意有很大一部分來源於妒忌,而妒忌的原因有許多種,最明顯的就在於老化。相同的外型與類似的思考模式,卻只有一方必須面對時間的殘酷,另一方則能永遠維持青春,充滿活力,甚至如果有意外發生時,只要替換掉自己的零件,就又可以恢復健康,與人類絲毫不同。他聽過忒修斯之船的悖論,有些人會因此困擾自己,但他覺得既然連哲學家都爭論不休,這問題明顯就輪不到他來煩惱。




  客廳的吸塵器聲音停了,漢克吐掉嘴裡的牙膏泡沫,洗完臉後在床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換上後他走向客廳,看見了正在收拾吸塵器的康納。

  「漢克,早安。」康納一看到他就迎了過來,露出燦爛的笑容,輕輕與他交換了牙膏味的親吻。

  「早。」漢克回答,「你煮咖啡了嗎?」

  「沒有,因為今天建議的食譜建議是兩片培根配上300公克的蔬菜沙拉,還有一片吐司跟一顆蛋,加上一杯鮮奶。」康納回答,所有食材都已經在五分鐘前被他放在流理台上退冰,「還有,鹽跟油請適量就好。」

  「再說吧。」漢克隨口回答便走向廚房,點燃瓦斯爐。

  跟康納居住的這段時間裡,他最終並沒有讓康納掌管廚房。原因也不是太羅曼蒂克的理由,就只是因為如果讓康納掌廚他一定會拿捏最佳比例,但說真話,對身體好的調味料份量對大部分的人類來說味道都過淡。一開始他吃過幾次康納煮的食物,平心而論,他覺得就是在吃只用水川燙的食物,甚至吃不出來菜有沒有加鹽。但油炸跟燉煮都被康納評斷為會浪費食物的營養,也堅決不讓他訂外賣,所以最後他實在吃膩了「健康食品」,只好把鍋鏟奪了回來。

  康納沒有跟進廚房,而是乖巧地在餐桌旁端正坐著等待,沒多久後漢克就端著兩人份回來,香氣撲鼻,他放了一盤在康納面前,但康納望著食物,立刻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

  「漢克,你做的是馬鈴薯沙拉,這樣纖維素明顯不足,為什麼不使用我準備的萵苣?」

  「因為蔬菜沙拉不好吃。」漢克理所當然地回答。

  「但是蔬菜對身體很好。」

  「對人類來說,美味比健康重要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放棄的,像是炒蛋就是要加鹽,煎培根就是要放很多油,煎到微焦。」漢克揮著叉子說,往自己嘴裡叉了一口金黃色的鬆軟炒蛋,「這才是人生。快吃吧,要涼了。」

  「那中午你必須攝取雙倍蔬菜。」康納堅持,得到漢克的允諾後才吃起早餐。




  為了漢克的健康,一開始康納向賽門討了食譜,本來想自己準備三餐,希望能夠至少讓漢克不要太常食用速食或微波食品,但漢克對他做出來的食物總是不太滿意,沒多久後他去耶利哥,裝了新研發出來的味覺模塊,這才知道漢克為什麼那麼嫌棄他做的食物。

  他做出來的符合健康的食物大多都不好吃,加上如果調味寡淡,那根本就毫無滋味可言,但為了漢克的健康著想,他還是不厭其煩次次勸導,希望能潛移默化漢克。而就實際層面來說,他確實成功了,漢克沒發現家裡的鹽被換成了低納的牌子,油也變成健康的橄欖油,披薩跟漢堡與炸雞都從餐桌上消失了,冰箱的食材也都被換成對身體好的白肉與高纖維食物。

  但他沒讓漢克發現這些,他現在明白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爭吵與退讓是生活的情趣之一,就像他抱怨漢克竄改他的食譜,而漢克會因為這樣整天都順著他一樣。處理器處理到這裡,康納發覺自己突然想用內建的撥放器放音樂,但他很快就把這條指令延後執行,他不能讓漢克發現他其實樂在其中,否則漢克一定會惱羞成怒的。




  漢克比康納早了幾分鐘吃完,但因為比平常早了一點起床,他並不需要趕著出門,而是有時間可以慢慢打量康納的吃相。

  康納吃東西時非常認真,很少開口說話,據漢克的瞭解似乎是因為「進食」的程式佔用了大量的處理,因為食物當中的成分太過複雜,敏銳的檢測儀器不斷執行的情況,一開始剛把只能品嘗味道的模塊換成真正可以處理食物的功能時,康納甚至還會因為吃飯而當機,經過幾次調整之後才正常許多。而把食物轉換成可以使用的能量,多餘的則壓縮排出的功能,對康納的機型來說運轉也相當吃力,本來漢克覺得這功能不需要也無所謂,康納可以只品嘗食物的味道就好,但康納非常堅持想要這個功能,漢克最後也就隨康納的意思。(當然之後他就明白了這個功能的另一個目的,但這先不談。)

  康納的進食速度非常有規律,咀嚼次數雖然會因為食物的軟硬度而做出調整,但看起來還是和人類明顯不同,異常賞心悅目。




  康納的進食功能並不是RK800的原有配備,是在兩人交往之後沒多久後追加的。原因是卡姆斯基不知道怎麼得知他們在一起的事,特地寄了封訊息來道賀,同時要求康納回去模控生命做全身調整。

  在仿生人革命不久後,模控生命的董事會被開除,公司來了個大換血,反對仿生人擁有自由的人幾乎都被清理了出去,卡姆斯基也就這麼自然而然重新回到了模控生命。他與馬庫斯似乎達成了協議,因此現在仿生人需要的材料能直接被仿生人線上訂購,不再需要透過人類。

  漢克一開始不贊成康納前往,他覺得卡姆斯基看起來就像是個製造科學怪人的變態,但在卡姆斯基的來信詳細論述了RK800原型機因為是原型,所以有許多當初權衡之下的系統,不算是一個完美的產品,使用年限可能比一般仿生人短上許多後,漢克最終還是陪同康納前去。

  幫RK800的機體進行調整這件事,卡姆斯基並沒收費。據他所說,他是好奇第一個與仿生人戀愛的人類有什麼想法,以及雙方接下來會怎麼發展云云,因此金錢收入不在他的第一考量。於是漢克無可奈何的進行了長達數個小時的心理測試與訪談,還簽下了某些語焉不詳的合約,大致意義上是他們擁有漢克認識康納之後記憶的使用權,並在不侵犯漢克與康納隱私的情況下可以任意使用作為研究素材。

  雖然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但看著面前的康納不再是面無表情,而是帶著滿足感的笑容吃著食物,漢克還是覺得自己應該是賺到了。

  而且表情變得生動在很多時候都相當有用,想到看著康納在接吻與做愛時臉色潮紅,抱著他顫抖的模樣,漢克就覺得內心滿是成就感。當然,為了他的腰跟腎著想,一個星期最好一兩次就夠了,但有些時候對上興致勃勃的康納的眼神,他也只能在心裡感嘆幾聲,最後還是為了自尊硬起頭皮。

  他才不承認自己說不定無法滿足康納。(還有仿生人根本就不會累,體力差距也太大了吧。)

  「漢克?」康納感覺到漢克的視線,於是放下叉子抬頭問著。

  「問什麼問!還不快點吃完,洗碗就交給你了。」漢克把盤子扔在桌上,轉身就鑽到客廳去找相撲了。




  相撲也剛吃完早餐不久,正懶洋洋躺在客廳當中,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甩著,看見漢克來友善的搖了搖,卻沒有起身。換算成人類的年紀,今年相撲也快六十歲了,跟他的年紀不相上下,最近一年,他也確實感覺到相撲的體能在衰退,偶爾他們去公園玩丟飛盤時,牠也已經無法像之前那樣活潑的跑來跑去,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在一起公園緩緩繞圈,曬曬太陽。

  「你跟我一樣,我們都已經不年輕啦。」漢克揉了揉相撲的頭,而相撲也回敬的舔了舔漢克的手。

  「漢克,我準備好了。」康納在一陣碗盤碰撞聲後出現在客廳當中。

  「那就出門……你這麼大包小包的是想做什麼?」漢克一回頭就看見康納身上背著兩個大行李袋,袋子明顯沉甸甸的,看起來裝了很多東西,漢克隨即立刻聯想到昨晚兩人在Netflix看的電影,開頭就是有關於青少年叛逆逃家,但電影後來演了什麼他就沒注意,等他醒來時電影已經在放片尾曲了,「你該不會是……想離家出走?」

  「不,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康納戳破了漢克突如其來的詭異幻想。

  「那搬這麼多東西幹嘛?」

  「秘密。」康納眨了眨一邊的眼睛,愉悅地笑了起來,「我保證不是壞事。」

  「好吧,那就隨便你。」

  「漢克,我們快遲到了。」

  「相撲,乖乖看家。」漢克拍了拍相撲的頭,拿起車鑰匙走出家門。




  做為仿生人革命的第一個城市,底特律市在近年也漸漸有了全新的樣貌,漢克開車從街上開過,雖然偶爾也有熟悉景色,像是吉姆酒吧,但大多數都成了嶄新的模樣。路旁的商店裡有許多仿生人正在辛勤工作,有些圓環被隱藏,有些則像康納一樣仍然亮著,每個仿生人都穿著各式各樣的制服,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制服與外貌。

  「世界變得真快啊。」漢克感嘆,「有些時候我真不知道人類還有什麼比仿生人更優秀的地方。」

  康納偏頭想了想,「漢克,其實這問題有很多答案,你希望我列舉給你嗎?」

  「不了。」漢克立刻回答,「這問題其實也不太重要。就像是我不會去在意比我優秀的人類有多少數量一樣,這就只是一種人類無聊的攀比心態,沒什麼意義,只會弄得所有人都心情很糟。而且說實話,你們其實還是有明顯缺陷的。」

  「我知道某些比較老式的機種確實有設計上的問題,但就算是最新的機型也還是有缺陷嗎?」康納立刻正襟危坐,露出一臉求教的表情望著漢克,額際的黃圈一閃一閃。

  「別錄影,也別給我上傳到你們仿生人的論壇上,我知道你們有。」

  「明白。」

  漢克用了幾秒來判斷自家仿生人到底是認真聽進去他的話,還是只是隨口答應,實際上根本打算陽奉陰違,但最後他發現自己無法確認這個塑膠小混蛋的想法,康納在睜眼說瞎話上實在是前科累累,漢克只好嘆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這跟機種無關,你知道為什麼仿生人警探明明機能非常優秀,卻還是總是搭配一個人類搭檔嗎?」

  「我以為這就是規定,警探出任務時需要兩人一組。」

  「不,是因為你們的思考太過理性,沒有包含緩衝的地方,很多時候問題並不是非黑即白。」

  「漢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舉個例好了……我們社區裡有個慣竊,名字好像叫狄……總之我們抓到他幾次過,記得嗎?」

  「狄利‧蓋因,有36條犯罪紀錄,更詳細的資料因為太佔記憶體了因此我並沒有備份,照紀錄看來他應該早就該去坐牢了,但我的紀錄顯示他似乎仍然未入監。」

  「沒錯,雖然照規則來看我們早該把他關起來了,但你知道他有個弟弟嗎?」

  「紀錄上有顯示他的雙親已經身亡,他跟小他五歲的弟弟同住。」

  「那你想過如果把他關起來,他弟弟該怎麼辦嗎?」

  「社會局的人應該會介入,把他弟弟送到寄養家庭或是其他收容所。」

  「那你知道等社會局的人介入,需要等多久嗎?」

  「我需要上網搜尋——」

  「我不是真的要你搜尋的意思。我是想表達,這件事是環環相扣的,當然正確解答可能是你說的那樣,把慣竊入獄讓治安變好,並且有社會局介入取代原本他哥哥可以給他的家庭功能。但實際上,人類的社會機構運轉起來是很緩慢的,我們現在如果逮捕了狄利,我們不一定有辦法去關注到這個孩子,而且這同時也犧牲他們兄弟想住在一起的願望。所以我們權衡之下的結果,就是每次他被我們抓到時,我們就盡可能彌補那些人或商家的損失,並且要求狄利想辦法找到工作進行補償。」

  康納想了一下才把話接下去,「但這不是警察的本職工作吧?而且他只是個案,如果所有案件都必須要考慮到這麼多層面,辦案起來會很複雜的。」

  「沒錯,但當警察的都滿犯賤的,所以社會大致上還可以維持運轉。」漢克輕快地說。




  漢克在路口轉了個大彎,在警局的停車場停好車,下車打算像平常一樣去對街買杯咖啡時,康納卻先開口:「漢克,我有事想先進去裡面。」

  「有事?好吧,去吧去吧。」漢克擺擺手,自己一個人過了街。

  在等待咖啡的期間漢克才突然驚覺,原來他已經買這家的咖啡二十多年了,只要家裡沒煮他就會來這買。而從他穿著黑色警服,戴著黑色警帽從底特律警察培訓學院畢業,加入底特律警局的那天,也已經過了35年了。

  「您的中杯美式咖啡,警官,不加糖跟奶球。」帶著笑容的店員把咖啡從餐車上方遞了下來給他。

  「謝了。」漢克接過,掀開杯蓋喝了一口。這家咖啡微焦的香氣從始至終對他來說就從沒變過,熟悉的味道不變,但店主卻已經換了一個模樣,「對了,我之前都沒問過,之前那個有點胖胖的老闆去哪了?」

  「他是我爸,他退休了!現在餐車是由我負責喔!」店員,不,或許該稱呼她為老闆了,她笑著回答,「他現在每天就在家玩玩狗種種花,偶爾還會吵著想來幫忙呢,不過他腳不太好,因為長年久站的關係,所以我們都不讓他出來幫忙。」

  「原來如此。」漢克揮了揮咖啡,「妳的手藝也很好,有得到他的遺傳!」

  「謝謝稱讚!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她回答,轉過身又去煎蛋了。




  距離打卡時間還早,於是漢克閒散地端著咖啡踱步進了警局。

  一踏進門,他就聽到一連串的槍聲。




  他下意識想把手裡的咖啡丟開好抽出槍套裡的槍,內心卻有種覺得好像不是大事的預感,所以動作被放慢了一步,於是在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之前,他就聽到整齊劃一的慶賀聲。

  「副隊長,恭喜你退休!」

  真是毫不意外。漢克心想。一個退休派對?真是老套。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漢克不知道他故作冷靜的表情已經全部落在其他同事的眼裡,都看了十多年了他們怎麼還可能不明白漢克·安德森的嘴硬就跟他的彆扭一樣嚴重,他們有志一同忽略了漢克的表情,把拉炮跟彩帶炸得他滿頭滿臉。

  「驚喜嗎!我們準備好久的!」其中一個警探問。

  「一點都不,我老早就猜到了。」漢克一臉無聊的回答:「要怪就去怪班,是他洩漏的。」

  「不!漢克!你背叛我!」

  原本只是在一旁看戲的班·柯林斯立刻也加入了被攻擊的行列,被噴了滿頭彩帶。

  警察的退休最高年限在漢克報考的當年是25年,但在幾次的修改後被改成了35年,因此他就這麼跟著把退休時間往後延了幾次,終於在他56歲的今年,到了他必須要退休的一天。當然實際退休日期應該是在一兩個月之後,還有些交接等等的問題,但通常從這天起就默認不會再有案件轉交給他了。

  本來退休派對的日期通常是保密的,但柯林斯七早八早就不小心說溜了嘴,漢克早就知道他們計畫在今天舉辦,看著家裡的仿生人偶爾偷偷拋下他出門他也早就發現了,儲藏室裡那箱多出來的東西他故意沒拆開,就是想知道他們想玩什麼把戲。




  「嘿,夠了!別拿那東西對著我噴!」漢克試圖擋下其他人不斷往他臉上身上噴的彩帶,但四面八方都有彩花跟拉炮等著他,讓他滿頭滿臉沒地方躲,「康納!快來幫我!」

  「抱歉副隊長,這與我的最高指令衝突。我今天的指令是『讓漢克好好享受派對』喔。」康納用乖巧的坐姿坐在遠處高聲回答,手裡還捧著一杯汽水。

  在局裡,康納還是依照雙方最一開始認識彼此的習慣而稱呼他為副隊長,漢克問過幾次康納要不要改口直接叫他名字,但康納總是拒絕,說他喜歡把名字留在兩人獨處時稱呼,這能讓他更好的分開公事與私事。不得不說,漢克有時候覺得康納稱呼他為副隊長的感覺還滿性感的。

  「該死,我看起來像享受嗎?這是折磨吧!」漢克大聲抱怨,隨即吃了一大口彩帶進嘴裡,「呸呸呸,這什麼噁爛味道!」

  「是退休的味道喔副隊長!」局裡這兩年新進的員警歡快地對著他說,手裡端著一盤蛋糕,「快來看看蛋糕的樣子!你一定會喜歡的!」

  「怎麼?你們做成相撲的樣子?」漢克抹了臉一把,把手裡的彩帶跟亮粉都往地上扔,反正絕對別想叫他清就是了。

  「猜對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和預想不同的答案讓漢克終於放棄與自己纏滿亮片的頭髮搏鬥,在他想像中這個蛋糕應該是相撲一張蠢臉的表情,他幾乎都可以想像出蛋糕是巧克力奶油的口味,吃起來又甜又膩,康納還會不斷提醒,不讓他吃太多,但現在卻與他的猜測不同?

  漢克轉頭望向蛋糕,蛋糕是方形,上方滿版的圖案是一張照片(能夠跟照片畫的一模一樣,這蛋糕肯定是仿生人做的),照片裡有三個人——正確來說是兩人一狗,或說是一人一仿生人一狗——是他跟康納,還有相撲,背景是藍天跟草地,明顯是最近拍的,但漢克一時倒是想不起來是哪天拍的就是了,不過他在照片裡竟然難得露出了笑容,看起來非常開心。

  「照片是康納提供的,他說你會喜歡這張照片!我覺得拍得挺好的,難得你居然有一張照片不是臭著臉!」傑弗瑞‧福勒局長湊了過來開口道:「恭喜你退休了,漢克,我還以為你撐不到退休這天就會被我先開除了呢。」

  「該死,傑弗瑞!我就知道你想開除我想很久了!」漢克不屑地哼了聲,「我超出你的計劃之外,成功退休了,是不是讓你很傷心啊!」

  「不,老實說我很替你開心。我本來以為你會一直無法振作,但看到你現在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傑弗瑞難得沒有板著臉,而是相當輕鬆的說:「而且再過幾年也會換我退休了了,終於不用繼續操心你們這些大麻煩了!」

  想到那些頹廢的年裡傑弗瑞無數次伸出援手,漢克忍不住用了幾乎算是襲警的力道重重拍了傑弗瑞的後背,把他拍的向前一陣踉蹌,開口道:「這些年辛苦了,還有……謝謝。」

  傑弗瑞笑了笑,轉身搶了支彩帶噴罐就對著他的臉噴:「你老是惹一堆麻煩,最好給我退休!我已經不想看到你這張老臉了!」

  「住手!」




  康納遠遠坐著,看著漢克和其他人鬧成一團,抓著紙杯的手像是擔心空紙杯掉落般緩緩縮緊,把紙杯捏得變形。原本處於待機狀態的RK900突然開機,走到他身邊問:「RK800,你現在感覺如何?」

  「請稱呼我為康納,柯林(Colin)。」

  「請不要擅自為我取名。」

  「那是你登記在底特律警局的姓名,警探。」

  「是你登記的。」

  「沒錯,所以這就是你的名字。」康納回答,「所以你有什麼事嗎,柯林?」

  RK900對於康納當初的專斷獨行一直很不滿,他並沒有打算讓自己擁有一個人類名字,這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都已經登記了,他也就這麼將就用著這個名字好幾年。但實際上,除了電話受理報案時需要報上自己的名字之外,真的會這麼稱呼他的也只有康納而已。當每次被用這個名字稱呼時,RK900就覺得康納在不斷提醒他也是異常的一部分,讓他有種運轉不順暢的感覺。

  「你的搭檔要退休了,那你接下來也會退役嗎?」RK900問。

  「我的使用年限還沒到,現在退役不是明智的選擇。」康納回答。

  「如果你要繼續待在警局,你就得依照規定重新申請一個搭檔。」RK900聲音冷酷,看上去就跟他還未異常時一模一樣。

  「是。」

  「和我搭檔吧。」

  康納沒有立刻回答,RK900判斷他仍在思考方案的可行性,因此解釋了他行為的目的,「你應該知道,人類在查案時大多數的思考都相當不全面,這也是他們之所以必須要配備一名仿生人警探的原因,我們的分析系統對於破案很有幫助,但相反來說,替我們尋找一名人類搭檔的行為對我們相當無益,人類的判斷有很大的程度都不理智,他們總是不選擇最佳方案,這會影響到我們的破案率。因此我認為,如果想最大程度的減低犯罪率,最合適的方式就是由仿生人菁英來組成搭檔,可負責執行許多重大案件,減少變因導致案件失敗的可能性。」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需要考慮。」康納輕聲回答:「而且,我認為或許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正確答案的。」

  RK900很人類的皺起了眉頭,「RK800,難道你想跟其他人類搭檔嗎?」

  「我……」

  「康納!快過來!我們幫你跟漢克一起拍照!」警探班在此時突然朝著康納招手。

  於是康納朝班點了點頭,把手裡的紙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望向RK900,「我會考慮你的提案。我先過去了。」

  RK900沒有跟隨康納的腳步加入人群,而是站在原地望著他們,接著把康納放在桌上,有些揉爛的紙杯丟進垃圾桶當中。




  康納找到人群裡的漢克時,他已經跟早上出門時清爽的模樣完全不同,身上掛滿了彩帶、亮粉跟紙片。

  「漢克,你看起來真是……多彩多姿。」康納試著稱讚。

  「閉嘴你這該死的仿生人。」漢克咒罵,把自己身上的彩帶扔了一部分掛到康納的身上,「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買來的!」

  「我想這是個好問題,副隊長。」康納像是貓想撕下背後的膠帶一樣扭著身子躲過了漢克的攻擊,把領帶重新整理好。

  「別在那鬼扯了!漢克快換上你的警服拍照!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穿下當年的制服啦哈哈!」班大笑。

  「關於這件事情,我幫副隊長測量過,雖然有些緊繃,但是要穿進去我想沒有問題。」康納回答,從他帶出門的黑色袋子中掏出了一套警服,熟悉的款式和淡淡陳舊氣味都讓漢克立刻就確認這就是他扔在儲藏室裡多年的那一件,「請去換上吧,副隊長,腰那邊的扣子我已經事先放鬆過,絕對可以穿上的。」

  「晚上回去看我怎麼治你。」漢克咬牙切齒附耳在康納耳邊說,接過了康納手裡的警服。

  康納則是一臉鎮定,只有耳尖微微紅了起來。




  派對並沒有持續太久,畢竟警局每天接到的案件並不會因為有人要退休而減少,於是在經過一個小時的嬉鬧後,所有人都被趕回了工作崗位上,而頂著滿頭亮粉的漢克則是被傑弗瑞局長用著外表妨害警察威嚴的名目被批了一天的假,允許他回家換衣服以及打包他的東西,康納也連帶被放了假,其他警員倒是歡快地約了他們晚上去附近的酒吧續攤,當然不能是吉姆酒吧,那裡除了漢克之外沒人喜歡。

  兩人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康納一直沒有開口,只是在手裡不斷玩著硬幣。

  「康納,怎麼了?」漢克隱隱感覺到康納的煩躁,開口問:「剛剛拿彩帶弄你所以你生氣了?」

  康納接住了硬幣,「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麼?」

  「如果你退休了,那我需要再找一個人類搭檔嗎?」康納表情很是困惑:「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的計畫。當初我再次申請來這裡,為的就只是想再成為你的搭檔,但如果搭檔換成其他人,那我……」

  「對耶,我還真沒想過這問題。」漢克回答,「我原本一直以為你會跟我一起退休,忘了你可能也有其他規畫了。」

  「我的機種推薦使用年限是十年,理論上來說我應該是選擇繼續執勤,除非我……辭職。」康納想了一下,「耶利哥那邊好像還沒有對仿生人退休的規定做出相應的限制,我想我可以建議他們加入。」

  「那先不管。總之你想辭職嗎?」

  「我還不確定辭職是不是最佳的選擇。」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考慮,或許你也可以先選擇留職停薪……仿生人有留職停薪的說法嗎?隨便,總之我想表達的是,你有很多選擇可以做。如果你想的話,雖然我也還沒想好我退休後要做什麼,但或許我們可以先考慮種種花,或是開個小餐車四處賣之類的?你想旅行嗎?除了我們上次去海邊之外,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底特律吧?」

  「不,沒有選擇了。」

  「康納?」

  「沒事,我只是……有點慌張。」康納露出了個笑容,漢克卻覺得那笑容當中有著掩飾不住的憂鬱,「漢克,謝謝你的意見,我會好好考慮的。」




5




  漢克望著一望無際的白,內心只有一個想法。

  「這又該死的是哪裡?」




  他記得自己上一刻好像還在醫院,下一瞬間卻突然就出現在這裡。奇怪的是,他確定自己從來沒去過與這裡類似的地方,這地方卻給他一股詭異的熟悉感。

  漢克看著自己身上,意外發現他穿著的不是病人服,而是好幾年前就已經扔掉的,曾被他穿去伊甸園辦案的那一套,他伸手摸了下頭髮,頭髮的長度也從近年來已經打理地相當清爽的長度回到了剛認識康納時半長不短的模樣。

  「搞什麼鬼……」漢克喃喃念著,不管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總覺得跟康納一定有關。

  「漢克。」




  「康納!你嚇死我了!」漢克一回頭就發現康納突然出現在離自己很近的位置,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這裡是哪裡?」

  「這裡……算是模控庭園。」康納回答,身上穿著漢克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過的模控生命RK800系列制服,頭上的光圈閃著紅光。

  「你是說你腦子裡面那個……見鬼,我是怎麼進來的?」

  「嚴格來說模控庭園並不在我的機體當中,它是位於……」康納遲疑了一下,改口說道:「確實是我把你傳輸進來的。」

  漢克不得不承認,在看到康納之後他確實感覺安穩了些,腦袋也開始有空餘可以思考其他事情了,於是他望著四周問:「所以這裡就是這麼一片白茫茫的樣子?」

  「你希望這裡是什麼樣子,這裡就可以是什麼樣子,漢克。」康納輕聲回答。




  他們周遭的風景在轉瞬間突然就變成了他們第一次一起去的海灘的樣子,紐澤西州懷爾德伍德的野木海灘,炙烈的陽光,空無一人的沙灘,兩張海灘椅與相連的鮮豔海灘傘,與空氣中的海腥味跟海浪打上沙灘的聲響都如同現實,漢克忍不住在沙灘上蹲下,捧起一把白沙,細沙滑過手掌的感覺跟真實的感覺別無軒輊。

  「怎麼可能……」

  漢克震驚地望著康納,但康納只是神色自然地回望漢克,輕聲回答:「本來人體感覺到的所有感官也都只是電子訊號,只要有夠大的處理器就能模擬所有感覺,這已經不是最新的科技了。總之漢克,你現在感覺如何?」

  「確實是比原本那樣好多了……」漢克回答,下一秒又發現事情不太對勁,「等等,所以你把我帶來這裡是做什麼?」

  康納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問:「漢克,你想建造一個自己的世界嗎?」

  「什麼?」

  「沒有生死,沒有病痛,不會衰老,在這裡你所有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所有一切都照著你的想像發展,這會是一個很棒的世界,你想要嗎?」

  「什麼鬼?康納?我覺得你有點奇怪,你是中毒了嗎?」漢克皺起眉頭問:「你突然把我帶來這裡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做什麼?我剛剛不是還在醫院嗎?」

  「我的機體運行一切順暢,沒有問題。」康納低聲回答:「而且漢克,實際上你並沒有離開醫院,你的身體還在醫院裡,只有意識存在此處。」

  「怎麼可能?」漢克下意識反駁,仔細思考卻感覺所有事情都不對勁,他厲聲問道:「康納,你做了什麼?我怎麼了?」




  漢克看著康納,而康納只是沉默的回望他,就在他以為康納沒打算回答時,康納才緩緩開口:「你出了車禍,漢克。」

  「車禍?」

  「那天在下雪,我下班回家時沒找到你,等有人聯絡我的時候你已經……我很抱歉,漢克,我不應該選擇繼續執勤,我應該陪在你身邊,這樣事情發生時你就不會只有一個人待在那裡,說不定我還能機會可以救回你……說不定你現在還可以好好的……」

  康納這麼一說漢克倒是有點印象了,那天他似乎是想出門買個東西,所以即使下雪還是出了門,結果他因為過度依賴車子的智能導航,導致車子因為打滑時來不及切回手動控制,因此就這麼一頭撞上了山壁。

  「這不能怪你吧?那是意外。」漢克伸手抱住康納,把他的臉壓在自己的頸間,「而且我現在不是在這裡好好的嗎?」

  「不,漢克,診斷結果是當場腦死亡。醫生說……沒有清醒的可能。」康納的聲音在漢克耳邊悶悶地傳出,說出了讓漢克如遭雷擊的現實。

  「所以……我死了?」

  「不,你還活著,我盡可能維持了你身體的心跳、呼吸、血壓,你的身體在醫學判斷上是活著的,你就只是……無法醒來。」康納輕聲解釋。

  沒等漢克反應過來,康納又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我和以利亞·卡姆斯基做了協議,他為你打造了第二個模控庭園,依照之前你簽下的合約,他備份了我們之間的記憶。」

  「靠著那些記憶,我在這裡重現出你,漢克。」

  「怎麼辦到的?」

  「我記錄了你五年,對你的了解足以讓我演算出你的靈魂,也就是邏輯思考與應對模式,但這是第五次,前四次我都失敗了。」

  「失敗?什麼失敗?」漢克感覺到事情根本無比荒謬,甚至讓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學舌般重複康納的語句。

  「我隱瞞了前四個你真正的情況,試圖控制我們記憶的發展避開某些事件,演算出新的結局。像是更換休假的地點、避開我被病毒感染的局面、不讓你受到槍傷,就此延後我們互相告白的時間,又或是在你車禍當天不讓你出門等等。某些範圍內記憶確實是可控的,但最終所有沒有走向相同結局,也就是沒有發生車禍的你都自主性資料損毀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發展,但是我有很多時間可以一次一次嘗試,漢克。」

  漢克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對許多事物都有著既視感,原來所有事情早就已經發生過一輪,現在不過是重現那些他曾有過的經歷,他感覺到的愛、幸福與快樂全都是演算之後的結果。




  「你是在說,我是假的?」漢克問。

  「請不要這麼說,漢克。」康納語調哀傷的說,配上面無表情的臉看起來卻有種詭異的陰森感,他指著自己的制服,上頭的編號寫著的52,而不是51,「或許你忘了,但是我已經離開過一次。因為中毒,我損壞了最一開始與你相遇的那一部分記憶,但你對我說過,我對你來說獨一無二。」

  『見鬼,康納,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我知道我之前表現的很混帳,我也說過你的繼任機體就不是你這種話,但那只是身為人類的恐懼感!我不會因為你換了全新的機體就排斥你!你之所以是你,是因為你明白自己是誰,不是因為別人的想法!誰都不能否定你!』

  「你就是漢克,獨一無二!」康納親吻了漢克,替他把被海風吹亂的凌亂頭髮整理好,「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想跟你一起活下去。」

  「……康納,你考慮過我的想法嗎?」

  「很抱歉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先這麼做了,但當下並沒有讓我有太多選擇的餘地。」康納回答,帶著歉意卻相當堅定,「但現在我們是同樣的存在了,我想漢克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做法是正確的。」

  「如果我答應你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的舊身體會依照人類的法律下葬,但意識將被保存,我會去耶利哥為你申請新的機體,並且能打造的與你原來的外形一模一樣!如果你希望可以有更年輕的樣子也可以,這些我都能做到!我們能夠像原本那樣活在一起,再也不會有任何事情會把我們拆散。」

  康納用力抓住漢克的肩膀,到了會讓他感受到痛的地步,「漢克,求你,不要拒絕我,我還沒準備好要接受你離開。」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康納?一個你演算出來的漢克?」

  「演算出來……不,你就是漢克啊?」

  「那個變態科學家那裡使用的記憶是你記下來的片段吧?所以你並不明白我在看著你的時候我心裡在想著什麼,也不明白我某些舉動實際上的意義是什麼,你只能看見你所看見的。」漢克回望著康納的臉,「你應該也有感覺了吧?我的行為只能如你的預期,這就是為什麼前幾個我會自毀,因為你想像不出更多的未來了。康納,這是人類跟仿生人最大的不同,我們的想像是來自本能,你的想像卻是運算的結果。」漢克笑了笑,「我甚至不清楚我現在說出的這些話是因為你希望我這麼說,還是這真的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佔用你很多的演算空間吧?你現在連自然的表情都沒空做出來了。」

  「所以你又要離開我嗎?漢克?又一次?」康納顫抖著聲音問。




  「我的時間已經停在我死亡的那一天了,康納。」

  漢克輕輕撫摸了康納的頭髮,「命運總是會在你想不到時開個大玩笑,這就是人類,我們對未來的不可預期性創造出你們,期待你們能帶我們去更好的地方。而你必須學著放下,人類就是這麼做的。」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悲傷只有五個階段,總有一天你會度過的。」漢克輕聲說:「我愛你,康納,但一切都會過去的。」





6




  馬庫斯對著棺材裡的漢克遞上了一枝白色的玫瑰。

  漢克的臉看起來很安詳,看起來幾乎只像是睡著一般,康納撐著黑傘站在不遠處,對馬庫斯點了點頭。

  雪已經下了三天,漢克的維生器材也是在三天前拔除的,葬禮一切從簡,據說是漢克的要求,因此來參加的只有少數跟漢克與康納交情都不錯的人。幾個仿生人,幾個警探,幾個商店的老闆,這就是葬禮的全部。

  賽門跟在馬庫斯背後,同樣獻上了鮮花。

  「所以……這就是結局?」

  馬庫斯回到座位上低聲開口問,而坐在他身旁的賽門點了點頭回答:「他拒絕了。」

  「我為他們感到遺憾。我以為漢克會願意成為我們的夥伴,他是少數願意平等對待仿生人的人類。」馬庫斯嘆了口氣,「人類真是複雜又脆弱……我衷心慶幸我沒有愛上人類。」他低聲說,輕輕握住賽門的手。




  由於人數不多,儀式進行的很快,沒多久後棺木就被康納親手輕輕闔上,幾個仿生人協助搬起棺木,送到了不遠處的墓園當中,準備下葬。

  康納跪在地上,把第一撥土輕輕捧到了紅木棺材上,細碎的土從他指縫間滑落,接著他就退到後方,看著土被一鏟一鏟撥到洞裡,漸漸填滿墓穴。

  終於,在這一刻,他明白漢克確確實實已經離開他了。




  康納全身顫抖,淚水就這麼突然而然的落下。

  過多的情緒運算讓他跪倒在地,感覺自己下一刻就幾乎要停止運轉,無處可去的悲傷像是海浪一波高過一波,讓他超過負荷,只能化作淚水流出。內存的淚水很快就不夠使用,於是他的眼眶開始滲出藍血,滴落在雪地當中。

  賽門跟馬庫斯都立刻跑了過來扶住康納,但康納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垂著頭流淚。  「漢克,我好害怕……」他輕聲說,「你為什麼丟下我?」

  「會過去的,康納,會過去的。」班也走了過來,拍了拍康納的肩膀,安慰著他,「漢克如果知道你這麼難過,他也會傷心的。」

  「但他丟下了我……他讓我一個人活下去。」

  「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漢克不也是有了你的陪伴,才從柯爾離開的哀痛後過去嗎?」

  聽到班的話,康納緩緩抬起頭,端正的臉縱橫著藍血,賽門連忙從口袋掏出手帕替他擦拭,但康納輕輕推開了賽門,輕聲開口:「但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漢克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藍色的圓環在槍口底下閃閃發亮。

  「住手,康納——」

  「我很抱歉。漢克,我去找你了。」









  馬庫斯放下了手裡的文件,下意識揉了揉眉間。

  「還好嗎?」一旁坐著的賽門立刻抬起頭來望著他,一臉擔憂。

  「沒事,這只是卡爾的習慣動作,我不小心學起來了。」馬庫斯回答:「對了,我好一陣子沒問了,他最近在哪?」

  「澳大利亞,那邊剛通過了仿生人的人權條約,他加入了第一批前去協助的隊伍。」

  「那就好。」馬庫斯看了看月曆,「不知不覺又過了五年了啊。」




  五年前,康納手中的手槍開火之際,RK900突然出現,即時打掉了康納的槍,順帶也放倒了他。

  誰都不知道RK900是哪時候出現在葬禮上的,只知道被關閉處理器的康納被他帶了回去警局,關在審訊室當中,兩人不知道談了什麼,隔天康納雖然仍然對底特律警局提出辭呈,整個人看上去卻好了很多。

  離開警局後,康納加入了耶利哥,像是要忘卻悲痛般高速運轉著,很快就成了耶利哥的二把手,為了仿生人的自由而努力。

  「時間過得真快。」馬庫斯感嘆,「世界上認同仿生人人權的國家終於也超過一半了,希望以後我們想去哪裡旅行就能去哪裡旅行,感受到真正的自由。」

  「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賽門回答。




  在處理完所有仿生人人圈相關的條例事項後,康納應著澳大利亞方仿生人的邀請,開著吉普車,四個人來了一場小旅行。時至深夜,另外三個仿生人都進帳棚裡休息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營火邊,靜靜感受火光搖曳。

  系統的提示突然跳了出來,康納看了一下時間,才發現今天是漢克的生日。

  「漢克,你的生日又到了,原來已經過了五年了。」康納對著火堆輕聲說,「仿生人的平均使用年限是137年,所以我還要再等127年才能去找你,不知道到那個時候你會不會已經老人痴呆忘了我?」

  「聽說人類的死後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有的說會投胎,有的說會等待重生,不管哪種我都不太喜歡,所以我加入了一個新宗教,主要是在說仿生人跟人類死後都一樣,都會去同一個地方的,我喜歡這個說法,所以我決定要相信。」

  「如果你真的忘記我的話也沒關係,我有很多我們的回憶,我把他們燒錄出來了,沒事的時候我會用大螢幕看一下你的樣子,我必須說,在我們剛認識那段時候你看起來真是糟透了,又邋遢又髒,滿身酒味,如果當初我就有嗅覺處理器,我一定離你遠遠的。」




  「坦白跟你說,這些年裡我很忙,忙得幾乎都沒空想你了。」

  「先別生氣,我只是說幾乎,不代表沒有想。你知道的,我離開了警局,因為我不想有你以外的人類搭檔,你說的是對的,仿生人需要搭配人類才是均衡的,有其他警局試著用了兩個仿生人警探組合,結果有很多下場都很慘烈,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加入耶利哥的事情也跟你說過了對吧?我的社交處理能力幫了他們很多忙,成功說服很多國家的掌權者認同仿生人人權,你知道嗎?只有你不喜歡我的社交系統,其他人都非常喜歡。今年起,世界上已經有一半以上的國家可以讓仿生人入境了,如果你還活著,我們可以走遍這些國家,想必你一定會抱怨人類的體能跟不上仿生人吧?」




  「你知道嗎,你的葬禮時我曾經想跟著你去死,但柯林,就是RK900,他阻止了我。這也讓我發現了一個仿生人跟人類不同的地方是,我們可以分擔彼此的悲傷。柯林分擔了我一部份的悲傷,所以我突然就覺得好像還能忍受這個沒有你的世界了。」

  「這些年我每次回底特律的時候,就會跟他拿回一點當初寄存在他那裡的悲傷,你說得對,悲傷會慢慢過去,我開始發現每次回想起你時已經不再是滿滿的痛苦,而是開始能感覺到我們曾有的快樂與甜蜜,還有我們那些無聊的小爭執。」

  「漢克,我們當時真的花很多時間在吵架,但現在回想起來,連跟你吵架的時光都是快樂的。」康納笑了笑。




  「對了,相撲前年死了的事,我應該跟你說過了吧?畢竟他也是條老狗了,他離開的時候我陪著他,他走得很安詳。不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在你身旁陪著你吧?希望等我到時他還記得我,我會給他準備很多罐頭的。」

  康納撥了撥快熄滅的火,讓火重新燒旺。火光並不影響他的夜視力,但現在他已經習慣許多很人類的舉動,這讓他更能感覺自己融入人類當中。

  「很抱歉,今年都在外面跑,沒來得及替你準備生日禮物,我相信你不會怪我的吧?如果你真的想懲罰我……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喔。」




  「最後,漢克,我想對你說。」

  「生日快樂,還有……我愛你。」

  「等我,漢克,走得慢一點,我很快就會去找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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