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場雨之後,大地鮮綠了一段時間,即使是坐在車上,康納都能感覺到窗外生機勃勃,山羊在無人煙的公路上奔跑,碎裂的柏油下長出鮮黃的花,被水洗刷過的天空終於恢復透明的藍,但一切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到幾天之間,大地揚起遮住天空的塵埃,土地恢復乾枯,甚至因為曾經被滋潤過,乾裂的更加厲害。
而蓄水過度又蒸發不完全的路面則變得泥濘,濕軟的爛泥讓車輪深陷其中,難以前進,幸好他們開得是高底盤抓地性又強的吉普車,能夠避掉大部分的問題,但偶爾漢克還是會下車,利用任何他們找得到的材料拯救陷入泥巴的車輪。
而從旅程中康納漸漸發覺,漢克其實並不趕時間,卻也像是不給自己思考的機會般,不願意停下任何前進的腳步。
康納並不確定吉普車的目標,但他知道他們現在正穿越水牛縣,隨著地圖上的紅線曲折地一路向西,紅線的起點在美國東岸,跟他的產地相同,來自底特律;終點則在安納罕市,漢克用紅筆在那座城市的名字上繞了兩個紅圈,力道穿透紙背。在康納的數據庫紀錄中,那是一個富饒而歡快的城市,名稱中的安納源於鄰近的聖塔安娜河,罕則來自德語,意思是「家」。至於漢克為什麼要穿越幾乎整個美國的路程去那裡,那裡有什麼值得賭上性命冒險的東西,去了之後又打算做什麼,康納不知情,也不打算發問。
但當他守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聽著後座一人一狗的規律鼾聲,康納想起伊斯蘭教徒的朝覲,他們當中有許多穆斯林存錢存了一輩子,就是為了能夠去一趟聖城麥加,完成他們人生的旅程。
所以漢克也是正在前往他的麥加嗎?
漢克遇上康納的第十七天,也就是雨停的第六天,吃完晚餐後,漢克瞇著眼睛望向後方道路上隱隱的煙塵,他的護目鏡刮痕太多,看不清太遠的事物,他卻一直覺得灰色的霧裡似乎有黑影正在移動。
「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在深夜被第三種動物又吵醒後——這次是隻馬,前兩次分別是羊與鹿,牠們都從車邊驚慌的竄過,甚至險些撞上——漢克再次從後座爬起,「動物們看起來太慌張了。」
康納點點頭,輕拍著副駕駛座也已經醒了,顯然有些焦慮的相撲試圖讓他放鬆,但沒什麼效果,「那我們現在打算怎麼做?」
「先往前走。」
交換座位後,漢克把吉普車的油門踩到底,沒一會就超過剛剛那匹馬。那是一匹栗紅色的馬,康納隔著窗看它,馬的黑鬃毛已經因為過度奔跑被汗水濕潤,黏成一綹一綹,它身上的毛色因濕潤而更加鮮豔,在大燈折射的光線下紅得像血,它的鼻腔不斷噴出炙熱的吐息,看起來幾乎快要脫力。
「牠在恐懼。」康納說。
「我覺得後面好像有什麼,但不確定。」
康納也回頭看了好一陣子,但在黑暗的天色中沒有得到任何可確定的資訊,「以目前狀況來推論——」
「或許是猛獸。」漢克接話,「我希望只是猛獸。」
「也有機率是人類。」康納道。
「如果是人類,肯定來者不善。」漢克低聲道,兩人一同迴避了最有可能的答案。
他們很快就把馬甩在背後,卻沒敢停車,只好開著大燈小心翼翼前進,希望光線不會引來任何麻煩。人造光線雖然照亮了路面,卻讓四周變得更加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無邊無際的夜濃得彷彿最深的墨,他們則像是在遠古時代用僅存的火種試圖抵禦漫長而沒有邊際的險惡黑暗。
亙古長夜裡瀰漫著死寂的睏倦。
「漢克,我注意到你的皮膚溫度上升了兩度,你睏了嗎?」仿生人無機質的嗓音突然在狹小的車廂中響起,漢克幾乎被突然出現在耳邊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康納湊得有些過近的臉。
打在路面的光線反射回車內時已經很弱了,但對比四面八方襲來的黑暗,最細小的微光都足以讓漢克看清康納臉上每一根微微發亮的睫毛。仿生人外型全都依照黃金比例打造,毫無瑕疵,但過於完美反而帶來一種不協調感,讓他們能輕易從人群當中被認出。漢克覺得,或許不管眼前有多少人,他都能一眼就看見康納。
「當然。」他回答。整晚沒睡怎麼可能不睏。
「可以理解,你已經超過二十一小時又五分鐘沒有進行深度睡眠了,以你的年紀來說這非常不適當,很可能會增加包含肥胖在內,各種罹患疾病的風險。」
從這幾句話當中,漢克明確感受到仿生人在刻意強調某些字詞下無意識的惡意,但康納像是毫無自覺,繼續向下說著:「但考量到我們目前的狀況,停車睡眠也不合適,我能了解你目前預計的未來規劃嗎?」
「等天亮我找個高處,看看後面到底發生什麼事。」一直向前不是辦法,油不是無止盡的,漢克知道自己得先搞清楚在後面的到底是什麼,才能決定他們的下一步。
今晚唯一可以慶幸的是,他們幾乎沒有遇到會卡住馬路的車流,否則離開公路的下場很可能是需要在深夜裡拯救爛泥中的車輪,那將會是一場惡夢。但即使他們已經開了將近兩小時的車,從他們後方不斷追趕而來的動物仍接續不斷,表示威脅始終還在。
「根據這幾天的日出時間,我想一個小時內就會天亮了。或許這段期間我可以想一些方法讓你保持清醒?」康納的黃圈轉了轉。
真是個好消息。「像是?」
「吃點遲來的宵夜?」康納晃了晃手上的罐頭。
用刀子劃開密封的罐頭後,水果香甜的氣味在車廂裡散開,雖然是已經吃膩的橘子口味,微酸的氣味還是相當刺激唾液分泌,漢克朝康納伸手想接過罐頭,但康納卻沒有交過去,而是開口:「漢克,單手開車是危險駕駛。」
漢克被噎了下,「……蓋子都打開了,你不能早點說嗎?」
「我確實有想到。」康納輕快答覆,並不把罐頭遞給漢克,而是用手捏住微軟的水果,把橘瓣放到漢克嘴前:「啊——」
那塊橘色的水果裹滿晶瑩的汁液,在黑夜裡像是正在發光,漢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遲疑讓汁水沿著康納的指尖一路下滑,在白皙的肌膚上拉出一條透明的痕跡,酸澀卻甜蜜的香氣被微溫的肌膚蒸散後越發立體。
「快滴下去了。」康納提醒。
「你他媽這是什麼餿主意!」
漢克最終還是張口,感覺到康納的手指滑過嘴唇,永遠相同長度的整齊指甲並不鋒利,但被劃過的皮膚帶來明顯的異樣感,就像是從今往後那裡就有了道印記,一道沒有痕跡卻被記在心上的疤。
橘子在漢克嘴裡化開,過於明顯的酸味讓他皺起眉頭,胡亂咀嚼兩三下就吞進肚子裡,不敢仔細品嘗其中是否有著甜味,接著他一把搶過罐頭。
「漢克?」
「別囉嗦,不然就換你來開。」他沒好氣地說,從副駕駛座翻出僅存的幾副免洗餐具,自顧自吃了起來。
「仿生人沒有人類駕照。」
「那就閉嘴安靜。」
康納安靜了幾秒鐘。
「漢克。」
「你又要做什——」
突然出現在車前的是一截已經斷裂的樹幹,漢克緊急煞車,相撲被衝擊力甩得趴上了冷氣出風口,漢克手上的罐頭也打翻了一大半,甜味的汁水濺了半罐在他的褲管上。
「我正要提醒你,前面有棵倒樹阻路。」康納冷靜而又理智的對著漢克道,「單手駕駛的危險性你現在應該深有體會了吧。」
「該死,康納!」漢克狠狠搥了一下方向盤,「你就不能學會看時機說話嗎?」
康納想了想。
「那我再開一罐?」
漢克打轉方向盤繞過樹,完全不想再開口。
日出前的黎明夜色最深,漢克的疲倦在此時也達到高峰,隨著車輪勻速轉動,睡意糾纏在他的上下眼皮之間,每一次眨眼他都得提醒自己記得睜開。今晚被吵醒前其實他也一直沒睡著,翻來覆去,每當有些睡意卻又被那些動物打斷,導致現在精神渙散,打了一個又一個呵欠,卻仍然不敢停車,某些模糊又可怕的猜測在他心中一一閃現,又被他逐一推翻。而後方道路一片漆黑,像是有隻黑暗的巨手躲在其中伺機而動。
仿生人不需要睡眠,吉普車後座的康納自然也沒睡,卻像睡著般安靜,藉著大燈的光線,漢克可以從後照鏡中模糊地看見康納微光的側臉上亮著螢藍的圈,他正望著窗外一望無垠的黑夜,眼裡透明而靜默,表情卻安然的像在做夢。漢克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時的康納閉著雙眼,也像是正沉醉在夢境一般。他忍不住好奇,仿生人也會做夢嗎?他會想擁有自己的羊嗎?
注意到漢克的視線,康納問:「發生什麼了嗎?」
漢克搖頭。
「一直開車很睏吧,或許我們可以聊聊天?」康納審視自己的問題,換了個說法,「又或是你有任何想問我的問題嗎?」
「我想不到什麼好問題。」而且繼續思考好像會更睏。漢克動了動靠在方向盤上的手指,觸手一片冰冷。
或許是錯覺,但他總覺得下過雨後氣溫似乎漸漸變低。希望別再更冷。寒冷會讓一切變得更糟,如果降雪,沒有電跟暖氣的話,會有很多人凍死。
「我認為,問題並沒有好壞之分,只有適不適當。而在現在的情況下,我認為只要是你想知道,而我能解答,能讓你保持清醒的問題都是好問題。」康納相當清晰的說明自己的想法,同時也說服了漢克。
「那好吧。」漢克遲疑片刻,選擇剛剛閃過的疑問,「你做過夢嗎?」
這聽起來真是個無聊的問題。漢克心想。我還不如對他進行圖靈測試,期待有令人出乎意料的結果。
但康納似乎不這麼想。
「夢是人類在睡眠時產生的想像,通常包含影像、聲音、思考或感覺,主要產生在快速動眼睡眠階段,大多數情況是非自願的。」他毫不猶豫回答,「如果以此說明為標準,不,仿生人不會做夢,因為仿生人不是人類。」
「還有其他答案嗎?」漢克問,看見康納點頭,「那都說說看。」他道,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若進行機體休眠,系統以最低耗損的速度運轉,將剩下資源用於清理記憶體垃圾,確實可以模擬睡眠的效果,機體核心溫度降低,應激速度變慢,重啟功能凝滯,但這些並不會產生夢境。但如果以『想像』做為標準,是的,仿生人會做夢。」
漢克挑眉,「繼續說。」
「以警用型仿生人為例,裝載著重建模式,能藉由線索分析並還原犯案現場,但這並不代表還原就是正確的,一旦有任何蛛絲馬跡遺漏,重建的結果將天差地遠。我能在調查後模擬任何現場,在其中構建出不同的結果,但這些全都是我的『想像』。」
康納總結:「因此,我會做夢,我可以做夢。同理,其他仿生人也都會做夢。」
「這聽起來像是詭辯。」
「人類的夢境也是用自身的體驗構造而成,因此無法夢到自己不理解的事物,那麼,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漢克想了想,「但你的『想像』是限縮的,無法任意組合。」
「是的,但即使是有限度的想像,這仍然是一種夢境。」
「難以理解……」
「就像是自由仍受到法律限制。」
「你這麼一舉例我還真的可以理解,好吧。」漢克隨口又問,「那你曾經夢到如果末世沒有來臨嗎?」
「有。」
「那……」漢克突然頓住。
「有96.6%的機率,直到損毀我都無法開機。」
康納用著與以往如出一轍的平靜口氣回答,像是毫無自覺這些話的含義,「根據你的認知,我進行過分析。在我的推測中,與我相同的型號應當已經全部停產,已完成的也被棄置,或重置為其他功能。」
「若是分工太過單一,無法重置的機型,則會被銷毀。」
「他們沒有存在的意義,永遠不會派上用場。」
漢克沒有接話,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只有當末世的號角喚醒屍體時,被遺忘在墓穴的仿生人才有復甦的機會。
康納只能活在絕望的大地裡。
太陽終於升起。
遠處的雲被染成暗紅色,灰濛濛的天透出細微的藍,又很快被吞噬,在經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後,白晝來臨,但陰鬱的陽光卻仍然躲在雲後,像是正在宣告救贖不再到來,而死亡的腳步將近。
天色大亮後,他們不斷向前,很快就在路旁找到一座高壓電塔,漢克小心翼翼爬上一段,用小型望遠鏡望向他們的來路。
康納跟著遠眺,路的盡頭是翻滾的灰,隱隱約約的黑影在灰色的天空映襯下似乎比昨夜更加明顯,帶著灰塵的風裡彷彿夾雜著細微的嘶吼與呻吟,康納側頭傾聽,風裡卻又只剩下呼呼吹過的風聲。
杳無人煙的公路瀰漫死寂的味道。
相撲在康納的腳邊不斷打轉,嗅著風,喉裡滾著低吼,康納拍拍牠的頭,與牠一同望著上方穿著黑色大衣的漢克。
灰色如畫布的天空裡,陰影般的飛鳥劃過天際,在大地上投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即使翻越山嶺也沒找到可供停歇的橄欖枝,只能不斷振翅遠去。
三分鐘後漢克落地,表情凝重,眉頭深鎖。康納上前替他拆下安全繩,還沒發問漢克就主動開口:「是喪屍,一大群順著路過來了。」
「一大群?」康納準確的抓住話中的重點。
「起碼幾百隻,可能上千。」漢克喘了口氣,冷汗讓他的後背一片冰冷,「像是附近的喪屍都正往我們這方向來,速度不慢。」
康納提出疑問:「以先前的經驗推測,我們的距離已經超過會引起喪屍注意的範圍。」
「這表示它們的目標不是我們,而是前面有更吸引它們的東西……」比方說,一大群人類。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但不管怎麼看,遠處喪屍的模樣都只變得越來越清晰,垂著肩膀拖著腳步的移動方式,有如腳下踩著死亡的大軍,讓所有活物四散奔逃,怎麼也無法誤會成其他生物。
這件事太詭異了,這半年以來,他從來沒遇過,也沒聽說過這種狀況,喪屍照理來說應該會被距離它們最近的生命吸引,不應該整齊的都朝一個方向前進,這看起來簡直像是有目標的群體移動。
漢克沒說話,從口袋掏出被壓扁的菸盒,抖著手點火。他需要能讓他維持冷靜的東西,驅散見證了一場活生生的夢魘的恐懼。康納很自覺的回到車上,沒有開口勸阻。
曾經是人類的生物在失去生命後,仍勉強維持人類的樣貌,卻是腐爛的、骯髒的、血腥的、破損的、殘缺的、令人懼怕的。
他也會變成那樣嗎?
大氣裡已經滿是病毒,面罩更像是安慰劑,很多人甚至已經不戴了,抗體也不是永遠有效,為了取得更多的宿主,病毒一直在突變,變得更強,更難以抵擋,他還能抵擋到什麼時候?等他的死亡來臨,他是否也會站起來加入他們?
他的存活,倖存者的存活,究竟有何意義?
康納望著窗外的漢克,看著他黑色的背影站立於荒涼的大地,野地的花無人看顧,已凋謝化作塵土,被死蔭籠罩。
幾分鐘後,漢克帶著濃厚的尼古丁氣味上車,臉色依舊難看,手卻已經不再顫抖。
「最近的城市是?」他問。
「朱爾斯堡,距離20公里。」
「我們過去。」
或許是過度的思緒塞滿車內,將盤旋不去的睡意被趕跑,連交談的力量也偕同離去,吉普車沉默而清醒的不斷行進,試圖把陰暗的天色拋在身後,直到一小時後被阻攔在路障之前。
那是一台出軌的火車,翻覆橫躺在地面,陷進土中,像是道低矮的城牆,把馬路附近能走的範圍全部堵住,只有路的正中間,車廂被分離,留出一台容許卡車通過的路徑。
「人為造成。」康納分析後道。
「很明顯。」
「如果要通過這裡,最安全的做法是繞過火車。」
但漢克只是將車停在入口前二十公尺左右處,卻沒熄火。
「待在車上。」說完漢克拿著槍下車,將車門擋在前面掩護自己,對著火車大喊:「有人在嗎?」
槍枝上膛的聲響立刻從火車後方傳來。
「你是誰?」一個沙啞的中年男子聲音從入口右側傳來,帶著些微南方口音,人影卻沒有現身。但讓人寒毛直豎的危機感卻是從入口左方的火車車廂內傳來。不只一個人。漢克心想。不只一把槍。
車門關上的熟悉聲響讓漢克下意識回頭,發現康納又跟著下車了。他急忙小聲驅趕:「下來做什麼,回車上!」
但不等他把康納塞回車上,那個聲音又喊:「不准靠近,丟下武器後雙手慢慢舉高,不然我就開槍。」
「該死,叫你待在車上的。」漢克小聲咒罵,把左輪手槍扔到地上後示意康納一起雙手舉高,同時繼續開口道:「我們是來警告你們的!後面有一大群喪屍,不想死就快跑!」
即使是到現在,他仍然沒有想通讓人類活下來的意義。如果真如那些科學家所說,所有災變都是地球的反撲,是人類這個強勢物種在地球上生存繁衍,無意義的消滅了過多物種,耗盡資源的代價,那麼,讓人類活下來真的有意義嗎?不過短短的時間內,
但思考這種意義本質上已經不是,但被病毒暫時留下來的這些人,從死亡的爪下逃過的這些人,總有一些生命是有意義的,讓更多人活著總能找到一些什麼的。
「喪屍,哼,來了正好,我正想練練準頭。」聲音裡滿是不屑。
聽起來他們子彈還算充足。漢克心想。這樣的話等等應該能爭取不少時間。
「你們有幾個人?」火車後的聲音又問。
「你們又有幾個人?」
「比你能想像到的多的多了。」聲音嘲諷的回答,「但現在是我在提問,說,你們總共幾個人。」
「就兩個。」
「汪。」相撲在副駕駛座吠了聲。
「……加一隻狗。」
看著兩人雙手舉高,手裡沒有武器,火車右側走出了一個矮小的紅髮青年,身上髒兮兮的,看起來才十多歲,手裡卻拿著一把雙管獵槍,他一面慢慢靠近,一面拿著槍對著漢克,「不准動!把武器都交出來!車上有食物嗎?」他的嗓音有些扭曲,像是正處在變聲前後,不是與他們對話的那道聲音。
眼看對方一副打算搶劫的樣子,漢克不樂意了,「你們是在浪費時間!我是為了讓你們活著才過來提醒的!後面不是一兩隻,是一整群,至少成千上百!而且它們還在聚集,還可能越來越多!」他試圖跟他們說明危險性,「而且速度很快,如果你們有老弱婦孺得快點開始準備撤離!」
「這麼多喪屍?」
「不可能吧。」
「但他有必要騙我們嗎?」
「說不定是想藉機闖進來,之前不就有……」
「而且一個老人在這種狀況下還開車在外面跑很可疑啊。」
康納沒有錯過躲在車廂後竊竊私語的低聲交談,他聽到了至少五個聲音,有男有女,多半都從火車左側傳來。
漢克的話似乎打動了他們,一直與他們對話的那道聲音遲疑一下才接話:「不可能。喪屍不可能集體行動,他們只會亂走。」
「不相信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它們離這裡不到十公里!」漢克厲聲反駁,「要不要相信是你們的事,我只是路過看見這裡有人就來提醒一聲!不讓路我們就離開!」
「不能讓他們走!」
「要走也要把食物都留下來!」
「還有那隻狗!」其中一道尖利的聲音突然提高。
「休想!」漢克對著聲音方向吼,「食物可以都給你們!別想動我的狗!」
一陣騷動響起,這次持續了好幾分鐘才慢慢平息。
漢克強忍下自己的憤怒,他是來幫助他們的,不能因為怒火而本末倒置。雖然他心知肚明,世界已經變了,伸出援手只是讓自己一同被拖下泥沼。
在一切事物都缺乏的末世當中,漢克曾經試著幫助更多人,他有身為警察的使命感在,因此也打開過車門,讓和他相同方向的旅人結伴同行。但威脅、隱瞞、藏匿、背叛都已經成為荒涼大地的常態,生存的貪欲讓每個人費盡心機搶奪一切,將珍貴的事物抓在手中死也不放,在經過幾次相同的經歷,一而再再而三受到生命威脅後,最後他只能選擇踽踽獨行。
「如果你的話屬實,我可以做主讓你帶走你的狗。」那道聲音從火車後走了出來。那是一個瘦削男子,氣質冷硬,上衣整齊扎進褲子裡,皮鞋擦得發亮,漢克一眼就認出來對方身上是軍服,軍階不低,「但食物和車子都必須交出來。」他補充,話中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很糟糕的消息。漢克咬了咬牙,但還在他的想像範圍內。「我同意。但你現在得帶著我們一起撤離,沒有車我的同伴無法行動。」康納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可以替換的機體部位,如果他再年輕二十歲的話可能還可以背著康納跑,但現在他背著康納超過三分鐘都只會喘得像隻老狗。
「派人照他說的去後面看看。」男子對著火車後點頭,沒幾分鐘就有兩個跟他穿著類似服裝的人開著車從入口處出來,朝著漢克方才來的方向離去。
男子打量漢克的槍套。「警察?」
漢克點頭。
「很久沒看到了。」男子道,「據說兩個月前,警察和軍人就已經全部撤離中部。」
漢克算著時間,如果是兩個月的話,應該跟警察撤離底特律的時間差不多。看來軍方或警方應該仍然有可以通訊的手段,只是無法共享給民間。
「你是軍人?」
男子搖頭,「已經不是。」他打了個手勢,立刻有幾個人打開漢克的後車廂,把貴重的資源一樣一樣搬走。
已經?漢克張口,正想說點什麼,卻被一道瘋狂的聲音打斷。
「等等,你是仿生人?」始終拿獵槍對著他們的青年搬著東西走到康納的側面時,突然看見康納右額的藍圈。「這裡有個仿生人!」他一把抓住康納的手,眼裡滿是狂喜,「有仿生人!我們有救了!」
有救?漢克還沒理解話中的含義,青年卻拉住康納就往火車入口處拖,為了舉高雙手而鬆開拐杖的康納一下子失去平衡,踉蹌差點摔倒,漢克連忙扶住他,怒視著青年,「把你的手拿開!」
不遠處爆發出了混亂的人聲,似乎也正在激動的討論著,漢克聽不清楚他們說什麼,只看見面前的青年興奮過度激動到滿臉通紅,完全不想再理漢克,直接拿起獵槍瞄準漢克。
「把仿生人給我!不然我開槍了!」青年大喊,槍口抵住漢克的心臟。
康納立刻從漢克的後腰抽出黑色的格洛克手槍,他瞄準青年,但青年毫不畏懼,甚至對著康納輕蔑地笑了笑。誰都知道仿生人不會傷害人類,被瞄準又如何。男人此時也看見了康納額上能代表身份的標示,神情立刻變得凝重。
「仿生人必須留下。」他說。
漢克厲聲反對:「這不是剛剛說好的條件!」
男人臉上有些掙扎,像是不願意推翻約定,但回望了火車一眼後,他還是沒有鬆口,「那又如何?條件是我說了算。」
「你就是這樣對待提醒你們逃跑的人?」漢克咬牙。
「還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而且我們至少留了你一條命。」男人轉頭,逕自對著康納道:「放下槍,這裡有上百個老弱婦孺需要你的幫忙,我需要你留下來協助我們。」
康納看著男人,「你們應該立刻離開,喪屍在二十分鐘內就會到達這裡。」
「我們馬上準備走,但你也要跟我們一起。」男人看著康納手上的槍,加重口氣,「把槍給我。」但康納只是盯著青年手上瞄準漢克的槍口,不理會他。
「你先放下槍。」男人對著身側的青年說,但紅髮青年完全不聽,眼裡只看得見康納,燃燒著異樣的狂熱。
下一秒,紅髮青年雙眼翻白,被擊倒在地,槍也落在地上。男人用打昏青年的同一隻手撿起槍 ,打了手勢讓其他人把昏倒的人拖走,這才望向康納,「現在可以把槍給我了吧?」
康納頭上閃著黃光,最後把手槍遞給漢克,漢克接過後拿在手裡,這讓男人皺眉,「他是你的主人?」他問康納。
『不是。』康納和漢克同時回答。
但男人沒理會漢克,只問康納:「所以你是無主的?」
漢克心裡有些異樣。男人對待康納的方式顯然是一般人對待仿生人的方式,但這種口吻讓漢克很不愉快。
康納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似乎成了默認的表現,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告訴我你的名字。」
「康納。」
「康納,我叫做里歐。」男人道。
「你好,里歐。」康納回答,動作與表情標準的有如店裡販售的全新仿生人。
男人——里歐理所當然地開口命令後方的人:「你們過來,來把這個仿生人帶走。」
有幾個人衝過來想拉康納,漢克立刻用手槍瞄準他們,打開保險後出聲警告,「後退!」
「警官,你要為了仿生人攻擊人類嗎?」里歐刻意地問。
漢克沒理會他的挑釁。「他是我的夥伴。」
「夥伴。」里歐嘲諷地笑,「不過是個仿生人。」
「我說他是他就是。」
「隨便你。」里歐道,「但我們需要他。」
「為什麼?」
這些人的共同點到底是什麼?漢克納悶。他第一次遇到康納,就是因為一群倉庫裡的人試圖讓仿生人甦醒,但在末世裡,讓一個仿生人甦醒到底有何意義?為什麼他們說康納可以拯救他們?到底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里歐沒打算回答,逕自對康納伸手:「過來。」
「他不會過去的。」漢克用空餘的手拉住康納。
「一個人跟一大群人,仿生人能輕易判斷何者更重要。我說得對吧?你應該知道最佳選擇是什麼吧?」里歐望向康納,而康納點頭。「看,這就是你的仿生人夥伴,腦子僵化,思考固定,跟隨時都會背叛的人類沒什麼兩樣。」說到背叛時里歐表情扭曲了幾分。
漢克咬了咬牙,『最佳選擇』,他討厭這個詞。
「你也明白的吧。」里歐憐憫地看他,「抱歉,夥伴遊戲結束了。」
其他人試探地上前拉住康納,漢克遲疑幾秒,還是垂下槍口。
他早就知道這件事會發生。
「漢克?你不需要我了嗎?」
望著康納的雙眼,漢克有些難以開口。回答有什麼意義呢?他不過是一個人。火車難題對仿生人來說從來不是問題。
但他仍然回答。「我當然需要你。」
康納笑了。
「我是漢克的搭檔,他需要我。」他對著里歐道。
「但更多人需要你。」
「不。」康納拒絕。
「你要枉顧其他人的」
「對我來說,漢克一個人比你們全部人加起來都重要。」
里歐沉下臉,手中的獵槍打開保險,但漸大的馬達運轉聲從遠而近,加速奔馳的車聲從漢克背後靠近,他放眼望去。
漢克跟著轉頭,發現喪屍有如黑霧蔓延,遍佈了地平線那端肉眼可見的所有位置,正在高速逼近。
「喪屍潮來了!」剛剛被派出去的人一邊開車一邊朝這邊大喊,「快逃——」話還沒說完,他的車就被一大陀喪屍拖住,慘叫與骨肉破碎的聲響合為一體。
「快走!」漢克大喊,把蹲在地上的康納抱起扔回車上,正想坐進駕駛座,槍聲在他耳邊響起。
拿著獵槍的男人表情猙獰,槍口指著漢克,漢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毫髮無傷,男人仰天倒了下去,漢克背後的康納手上的左輪手槍正冒出硝煙,槍上滿是塵土。
沒管那些人,漢克跳上沒熄火的吉普車,轉了九十度大彎就往火車右側開,背後的喪屍不斷追趕他們,康納不斷點射,把最靠近他們車子的一隻一隻殺死。
追他們的喪屍是小股的分流,大部隊全都從火車車廂間的入口湧了進去,擠不進去的則是不斷推擠火車,原本牢牢鑲在泥土裡的車廂在一波一波的衝擊下發出金屬折彎的吱嘎聲,接著被慢慢掀翻,喪屍踩在彼此身上,翻過了車廂。
尖銳的哭喊聲以及連續不斷的槍聲被吉普車漸漸甩在身後,康納關上車窗,把有些過熱的槍在腿上放平。漢克看著後照鏡,喪屍已經消失在其中,但他仍一路把油門踩到底,加足馬力往西北方向走。
車內的安靜夾雜著驚魂未定。
「漢克,你還好嗎?」
「沒事。剛那小鬼根本沒開保險,其實不理他就好。」
「我知道。」康納算了算盒子裡剩下的子彈,二十三顆,原本有四十顆,但剛剛一口氣打了十七發出去,「但用槍口對著人依舊有危險性。」
「謝啦。」漢克摸摸鼻子,「後來那個,我沒想到你居然會對他開槍,我還以為你有仿生人三原則之類的鬼東西,打死了嗎?」
「我沒瞄準要害,子彈卡在骨頭上,取出後包紮治療,傷勢應該很快會穩定。」
「那就好。」雖然也不知道在剛剛那種情況下他能不能活下去,但車開遠前漢克看見其他人把他扛走了,總會有人想辦法治療他的。
「我也並沒有那種原則。我的思考迴路賦予我獨立判斷一切事物,包含傷害人類的權限。你害怕了嗎?」
「怕個屁,不過是個塑膠機器。槍法挺準的,我還以為你只是舉槍姿勢好看。」
「謝謝,這是我的標準功能。」
「我沒稱讚你。」漢克嘴硬地說。
「我們接下來要往哪?」康納主動問。
漢克看了看地圖,「往查珀爾市。」
兩人不約而同在話題中避開了朱爾斯堡的未來,他們都知道那座城市的末路。康納認為漢克已經盡力告知,因此不需要為了其他人類的生死掛心,但他知道漢克不會這麼認為,他只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就像他知道末世後人類已經變得極度排外,仍舊選擇去通知救助他們一般,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更多能做的事,並感到愧疚。現在不是安慰的時機點,他們該做的是繼續前進。
在油表指針到達紅色區域不久後,他們找到加油站,加滿了車內的油後,決定在附近過夜。在夜晚到來以前,他們爬上了附近的穀物升降機,在四層樓高的水塔邊生起火,今晚可以不用害怕火光引來任何事物。
地平線被燃燒的火焰照亮,彷彿多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康納坐在漢克身側,雙腳懸空探出圍欄,夜晚的風吹動他的髮絲,相撲趴在他們身邊,他們一齊望著末日以來最明亮的黑夜。
「就這樣了。」漢克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或許吧。」
「天亮之後你想回去看看嗎?」
「不用。」
在逃離的路上,漢克看到了朱爾斯城的末路。被喪屍圍攻的城市最後燃起了熊熊大火,染紅了夜晚的天際,明亮到40公里外都看得一清二處。
漢克想著幾小時前發生的事,想著那些人對仿生人的執著以及眼裡不合理的狂熱,又想起第一天遇到康納時的那群試圖修好康納的人,覺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蹺。
他一直都討厭仿生人,只要看見就繞著走,所以從沒在意過其他人對仿生人的反應,但即使如此他也覺得這一切都不合常理。末日前到處都是仿生人,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因為仿生人如此瘋狂,像是看見救世主。
「康納,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奧徳德班嗎?」
漢克記得康納說過自己是警用型,所以會開槍也很合理,但說也奇怪,到末日發生之前,他都沒聽過有任何一州的警局配置仿生人,甚至連相關的法案或規定都沒聽見,像是這件事只存在在康納的記憶裡一樣。
模控生命確實出產了多種類型的仿生人,在社會上相當普及,取代了許多機械性的勞動,彌補了社會福利不完善之處,他可以理解抗議人士對於非創造型工作的職缺大幅縮減的不滿,但以他的觀察來看,撇除個人喜好,仿生人普及化對人類社會整體是有益處的,尤其是照護方面。
不過如果模控生命製造的,是康納這種明顯能夠操作武器的仿生人,一切就得另當別論了。那將不再被視為是家具,而是武器,聽命行事且不會反抗,甚至比軍人更加便宜,而這踩到了很多人的底限。他不認為局長瞞著他,他更傾向是連局長都不知道這件事,但他也不認為康納有說謊的必要,甚至他認為康納說的才是事實,那麼這件事是誰推動,又是被誰中斷就讓他更好奇了。
「出現在奧德班市的原因我無法解答,可能性眾多,但實際原因或許要等我連上模控生命的資料庫才能得到答案。但依照我的原廠初始設定,我的編號是313-248-317警用型,原本應該在2038年11月5日去底特律的9667分局報到。」
「9667?」
「是的。」康納回答,卻看見漢克臉上有藏不住的驚訝。「有任何問題嗎?」
「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分局!」9667分局就是漢克任職超過三十年的警局,「怎麼可能!」
康納的表情一如往常,但漢克覺得他似乎也同樣驚訝,因為這次康納右額上的紅圈運作了好幾分鐘,漢克幾次叫他都沒反應。直到漢克終於忍不住,準備敲他的頭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時,康納才用比平常慢上一點的語速輕輕開口。
「以美國警政機構的數量計算,我被分配到你所在警局的機率是0.0027%,機率極低,然而並非不可能。但若將條件加上我們需要在七年後相遇,計算容量已經超過我的機體負荷。」
在黑夜裡,康納的背後是橘紅色的火光,他對上漢克的雙眼,露出柔軟到幾乎像是人類的微笑,「我並不在意那些只存在想像中,已經不會發生的結果。而比起可確認的機率,我更想用文學作品中那些無法肯定涵義的用語,來描述我所遇見的這一切。」
「假使讓我用人類的語言來闡述我們的相遇,我會把它稱為命運的安排。」
「安德森副隊長,我想,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留言
張貼留言